團部院內。早飯後。
田戈倒完影片,剛走出房門,看見組長肖大春拿著一卷繩子在離田戈十米遠處喊了聲“小田”,接著說:“主任說,團長讓我們把電視機從大會議室,搬到樓上的小會議室裏。你跟我一塊,把樹上的天線取下來。”
田戈答了聲“是”,心想:“我今天的日程表又得改啦!”
田戈跟在肖大春後麵邊走邊看,隻見那棵大樹約有十四米高,樹枝上的葉子,在太陽下泛著青綠色的亮光。樹的頂端用粗鐵絲捆著一根杉木杆,杉木杆上的天線,像一個被剝了皮肉的鬼怪,裸露著白乎乎的排骨。
到了大樹下麵,肖大春把目光從樹頂移到田戈臉上,“你能上去嗎?”
“我先試試吧。”
田戈脫掉上衣,先接過肖大春遞過來的鉗子,插入褲腰帶裏,接著又接過肖大春遞過來的繩子,係在腰上。他走到樹旁,往手上吐了口唾沫,搓了搓手,“嗖”的一下蹦上了樹。
田戈用腿夾著樹,雙手和雙臂緊抱著樹幹,一截一截往上爬,用了好大力氣,才爬到樹與杉木杆的結合處。
肖大春把彎成喇叭狀的手放在嘴上,“小田,你別著急,歇一會兒再往上爬!”
田戈回答了句“知道了”,接著在心裏說:“你不喊,我也得歇一會兒,攢攢勁。”
肖大春抬頭看著田戈,在心裏說:“看他的樣子,說不定還得格老子親自上!”
田戈雙腿夾著樹幹,往手上吐了兩口唾沫,搓了搓手,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接著爬杉木杆。
杉木杆,比樹細得多。雖然比爬樹容易一些,但由於田戈在爬樹時已經耗去了大部分力氣,爬到杉木杆頂拴保險繩時,已沒有多少力氣了。
田戈往下看了一眼,覺得頭有點暈,於是立即抬起頭往遠處望去――深綠色的麥田無邊無際,像沉睡的大海。麥田邊那一行行白楊樹,像守衛大海的士兵。
田戈咬了咬牙,從褲腰帶中拔出鉗子,擰開捆綁天線的鐵絲,沒擰幾下,手腕就酸得用不上勁了。
肖大春仰著頭喊了句“小田”,接著大聲喊道:“你感覺行不行?!實在不行,你下來,我上!”
田戈沒有答話,咬著牙齒在心裏說:“你上?!說的比唱的還好聽!你如果想上,早就上了。我如果真的下去了,你又該嘲笑挖苦我是‘熊兵一個’啦!”
此時,田戈好像看見劉冬波在辦公室裏,一邊焦急地踱著步,一邊自言自語地說:這個兵如果真的臨陣脫逃了,那才丟人現眼呢!接著仿佛聽見了劉冬波那柔中有剛的聲音:田戈,全團一千多名新兵,我隻挑了你一個當放映員,這是我對你的信任!你一百步已經走了九十九步,一定要不惜一切把最後一步走完,為你自己爭氣,為我爭氣,絕對不能叫別人看笑話!
困難,最懼怕人體內那既看不見摸不著又無色無味的精神和誌氣。田戈活動了幾下手腕,緊咬著牙齒,發瘋般地拚命去擰鐵絲。一圈,二圈,三圈……田戈裝好鐵鉗,把腰上的繩子解開拴在天線上,而後用力拔出天線,拉著拴著天線的繩子一點一點往下放。
田戈從樹上下來後,雖然覺得全身無力,胳膊和腿酸疼,嗓子幹得像著了火一樣,但依舊強打著精神說:“組長,是不是接著到小會議室旁邊架天線?”
“你不歇一會兒?”
田戈舔了一下嘴唇,“我不累,用不著歇。”
“好,那就一鼓作氣地接著幹吧!”
肖大春提著天線在前麵走,田戈拿著鉗子、繩子在後麵跟隨。
電影組住房外屋。上午。
東西兩麵牆下,各放著一張鋪板床;床頭邊,各放著一張桌子。
田戈坐在椅子上,看著牆壁沉思,麵前的桌麵上放著一本《繪畫基礎知識》、一個繪畫練習本;桌麵左端,放著一摞書;桌麵右端,放著一個插有鉛筆的筆筒。
這時,腳步聲打斷了田戈的思考。他扭頭一看是高機連的高副連長,於是微笑著說:“高副連長好!”
“小田好!”高副連長停住腳步,看著田戈說:“你們組長在不在?”
“在。”
高副連長說了句“你忙吧”,徑直向裏屋走去。
田戈皺了一下眉頭,在心裏歎道:“他一來,我又得鬧中取靜啦!”
此時,從裏屋傳出高副連長與組長的聲音。
高副連長:“‘大方向’,你在搞啥子嘛?”
肖大春:“你龜兒子,看一看,不就曉得我搞啥子了嘛。”
高副連長:“你探家啥時候走,定沒定嘛?”
肖大春:“趙幹事家裏有事先走了,我可能要推到七月份。”
高副連長:“走的時候,別忘了告訴我。”
肖大春:“怎麼能忘嘛!高副官,你上次允我的龍門陣,還擺不擺嘛?”
“那還不簡單,現在就擺。”高副連長停了一下,接著說:“有一個縣武裝部的參謀,人很有派頭,工作也有一套,就是說話時愛停頓,愛拖音。有一次,他到公社檢查民兵工作,應邀給民兵講話。他走到講話桌前,八字步一站,大聲吼道:‘同誌--們,我是縣革委會主任--兼人武部部長,’台下的民兵聽說站在台上的人是縣裏的大幹部,頓時高興得猛用勁拍手。那參謀笑容可掬地接著說,我是縣革委會主任兼人武部部長--派來的。這次來,主要是--答複你們的強烈要求,解決打靶--訓練的--子彈問題。一個人--打五發,民兵們本來已泄了氣,但聽他說是為解決訓練子彈問題而來的,並且一個人能打五發,又高興地拍手鼓掌。那參謀笑了笑,說一個人打--五發,那是--不可能的;一個人--打兩發,民兵們心想一個人打五發不可能,能打兩發也很不錯,於是仍然拍手鼓掌。那參謀又接著說,一個人--打兩發,也是--辦不到的。我們想讓,一個人--打一發。這時,民兵們已經不像開始那麼激動了,想等他說完一塊鼓掌。他清了清嗓子,說一個人--打一發,還是--剛報給上級--等候批準的。他的話音一落,民兵們個個垂頭喪氣,連拍手的勁都沒有了。”
肖大春:“你擺的這龍門陣,老得牙都沒得嘍!”
高副連長:“我講了過後,你說是老得牙都沒得嘍!剛開始講的時候,你怎麼不說?”
肖大春:“開始說,怕你生氣嘛。那故事最後還有一句話,你沒有講。”
高副連長:“是啥子?”
肖大春:“你著啥子急嘛!他的最後一句是,我們一定盡最大--努力,爭取讓--上級批準,不過希望--不大。”
高副連長:“我再講一個你沒有聽過的。 ”
肖大春:“算嘍!你那肚子裏的東西,基本上都是老古董,別浪費我的寶貴時間了。”
高副連長:“聽說,蔣鬼子探家回來了,咱們去看看他,要不要得?”
肖大春:“要得!”
田戈聽見高副連長與組長的腳步聲,趕緊低下頭,裝著看書的樣子。
肖大春叫了句“小田”,邊走邊說:“我出去一下,有人找我,你就說我辦事去了。”
田戈看著肖大春說:“明白,你放心去吧。”
這時,管理股長走進屋裏說:“肖組長,有個事,想麻煩你一下。”
肖大春麵帶微笑:“許股長,你有啥子指示,盡管說。”
“我的收音機外接電源線斷了,想請你幫忙焊一下。”
“小田,你把許股長的收音機線焊一下,我跟高副連長去辦點事。”肖大春對田戈說完話,扭臉笑嘻嘻的對許股長說:“許股長您請坐,我就不陪您啦!”
許股長麵帶微笑:“沒事,你去吧。”
田戈恭敬地說了句“股長您請坐”,把桌子上的書和繪畫練習本收到一邊,走到正麵牆下的桌子後邊,拉開抽屜,拿出一把電烙鐵與一個裝有焊錫、鬆香的小鐵盒,轉身往回走。
田戈站在桌子旁邊,插上電烙鐵,打開收音機蓋,叫了句“股長”,接著說:“我跟您打聽個事,行不行?”
“你說吧。”
“聽說管理股炊事班還要從下麵調人,是真的嗎?”
“有這回事。”
田戈用手試了試電烙鐵的溫度,“我給您推薦一個人,行不行?”
“你說吧。”
“一機連有我的一個老鄉,名字叫董正友。他雖然沒有文化,但為人忠厚老實,幹工作特別能吃苦。連隊修水渠時,他挖的土方名列全連第一。”田戈停了一下,看著許股長說:“您看,能不能把董正友調過來?”
“從你介紹的情況看,人倒是挺不錯,到時候讓他們去看看再說吧。”
田戈焊好收音機的外接電源線,安好了收音機的蓋子,遞著收音機說:“您回去試試,如果有啥問題,再來找我。”
許股長接著收音機說:“小田,謝謝你!”
“股長您不必客氣,這是我應當做的。”
“那我走了。”
“股長您慢走!”
田戈轉過身子,坐在椅子上卻看不進書了。他腦海裏,浮現出那一眼望不到邊的鹽堿地,那冰肉刺骨的田水,那勒得肩膀像刀割火燎似的耬耙繩,董正友與他告別時的情景……
他看著牆壁喃喃自語:“正友,你還好嗎?我真心祝願你能被調到管理股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