組織股辦公室裏屋。下午。
對著門的牆下,擺著兩張合並在一起的桌子。桌子上麵,有一排豎立的貼著標簽的文件夾。
田戈坐在桌子後麵,麵向窗子,正在看軍區政治部印發的《政治工作簡報》。他拿起放在桌子上的紅藍兩色筆,在一段文字下麵畫著紅色直線,而後眯著眼睛沉思。
這時,組織股幹事許宏亮走到門口敬著禮說:“股長,我回來了。”
田戈“哦”了一聲,站起來伸著手說:“你辛苦了!事情辦得順利嗎?”
許宏亮用雙手握著田戈的手說:“不辛苦,事情辦得不順利。”
“怎麼回事?你坐下來說給我聽聽。”田戈說完話,坐了下去。
“我和八連一排長丁永民到了縣民政局,把季書奎的‘因公犧牲證明書’交給優撫股的夏助理,他不接收。”
田戈皺了一下眉頭,“他為什麼不接收?”
“他說,季書奎的家人說,大前年,他們村的一個兵,保養汽車時不小心把汽油盆弄著火後燒死了,都定的是烈士,季書奎為什麼不能定為烈士?我說,那是按照以前的規定辦的,現在執行的是新文件,必須得符合條件才能定為烈士,你不會不知道吧?夏助理說,我當然知道,可是,季書奎的家庭非常困難,他們人還在你們部隊沒有回來,我怎麼能接收呢?”許宏亮眨了一下眼睛,接著說:
“我說,季書奎請假會老鄉期間,違犯團裏的紀律規定,搭乘地方拉貨的汽車,車沒有停穩就下車,摔死了。按照規定隻能定為病故,團裏麵正是考慮到他家庭的實際情況,定為因公犧牲,已經很不錯了。夏助理說,這是你們部隊的事,與我無關,不見到季書奎的家人,我不可能接收季書奎的‘因公犧牲證明書’。我和丁永民商量了一下,覺得呆在那兒等到季書奎的家人回去,顯然不合適,隻好回來了。股長,你看下一步怎麼辦?”
田戈仰了仰身子,搓著斷臂前端說:“季書奎的家人已經回去了,你先去休息,過兩天,你用掛號信,把‘因公犧牲證明書’,寄到縣民政局去。”
“這,這樣辦行嗎?我們送去他都不接收,寄過去後,他們會不會退回來?”
“當初,姚副政委讓我派人送時,我已經提出了不同意見,主張寄過去,但姚副政委硬要讓我派人送去,我隻好聽從他的指示。”田戈停頓了一下,搓著斷臂前端說:“協助部隊做好傷烈工作,是民政局的職責,他肯定得接收;否則,他就是失職,就會自找沒趣。你隻管照我的意見辦,絕對沒有問題。”
“你說得對,我聽你的,那我就先回寢室了。”
“你先回寢室休息吧。”
許宏亮說了句“謝謝股長的關心”,轉身向屋外走去。
田戈噓了一口氣,從抽屜裏拿出日記本,翻到他當股長那天晚上寫的日記看了看,接著小聲念道:
多姿嫦娥,
馨香桂樹。
花紅月圓無心顧,
往事曆曆在目。
少年激情,
投筆從戎誌淩雲
忠貞不移,
嘔心瀝血氣如虎;
雪壓不折,
霜打不枯;
吐蕾不嬌,
四季常綠。
雖知浪花易逝,
英雄終隨流水去;
依舊如癡如狂,
虔誠不慮甘與苦。
躍在淵,
自珍自愛,
慎終慎獨。
田戈剛把日記本放進抽屜裏,突然聽見從外屋口傳來熟悉的聲音:“請問,田股長在嗎?”他一見是魏誌強走了過來,趕緊站起來喊了句“誌強”,笑嗬嗬地迎上去說:“你好!你是啥時候回來的?”
魏誌強敬了一個禮,握著田戈伸出的手說:“田戈,你好!我是下午三點到的,剛才到幹部股報完到,就過來看你啦!”
“走,到裏麵坐吧。”田戈邊走邊說。
“我來之前反複告誡自己,見麵時得喊你一聲股長,可是一見到你就忘了,真是不好意思。”魏誌強邊走邊說。
“這有什麼不好意思的,你像以前一樣叫我,還親切一些。”田戈指著桌子旁邊的折疊椅說:“你請坐!”
魏誌強剛在椅子上坐下,雷光明端著一個有蘭草花的白底陶瓷杯走到魏誌強身旁,放著茶杯說:“魏指導員,請喝茶!”
魏誌強點著頭說:“謝謝!”
“誌強,你畢業後沒有回家看看?”田戈看著魏誌強說。
“本來想回去,但沒敢回去,就直接回到團裏來了。”
“哦,你先喝點水,停一會兒跟我一塊兒到我家去,樹英來了。”
“她啥時候來的?”
“已經來了一個星期了。”
“甜甜有一歲了吧?”
“一歲零一個月。”
“她娘倆都還好吧?”
“都還好。”
“咱們現在就到你家去,怎麼樣?”
“好啊!”
田戈站起來,和魏誌強一起出了屋,隨手關上門,轉身對雷光明說:“我先回去了,有啥事你先招呼一下。”
雷光明點著頭說:“明白。”
團部家屬院:田戈的臨時住房。
裏屋的床上,有兩床疊成長條形的花被子,兩個枕頭。
床頭旁邊,有一張桌子、一把椅子。
魏誌強坐在桌子旁邊,桌子上有一個玻璃杯,杯子裏水冒著熱氣。
田戈坐在床邊,甜甜坐在床中間,身邊有一個塑料娃娃。
“你先說說你下一步打算,等到正友、國柱來了,再說就不太方便了。”田戈看著魏誌強說。
魏誌強點了點頭,“說句真心話,我想到團機關裏,能在你手下當幹事,最好;到宣傳股或者別的股當幹事,也行。你看,我這願望有沒有實現的可能性?”
田戈皺了一下眉頭,“從眼前的情況看,可能性不大,因為政治處編製已經滿了,沒有空位置。”
“這麼說,我隻有到連隊任職啦!”
“你想到機關來的主要目的,是想通過衡量評定職務,解決春秀的隨軍問題,對吧?”
“對。你知道,我的最大心病,就是解決春秀的隨軍問題。如果不是想早一點去掉套在頭上的緊篐咒,我怎麼會畢業後先回部隊報到而不回家呢?!”
“你的心情,我肯定理解。我覺得,你在不太可能到機關的情況下,能到個條件還可以的連隊當指導員,而後再想辦法幹出名堂,往上提的路子還寬一些。不過,這樣一來,你吃的苦自然也就多一些嘍!”
“吃苦我不怕,隻要去掉套在頭上的緊篐咒,再大的苦我都能吃。可是,我僅憑著吃苦,能達到目的嗎?”
“憑著你的能力、水平和吃苦耐勞精神,加上我盡可能地為你使勁,如果沒有意外變故的話,你達到目的的可能性還是比較大的。”
“但願如此!”魏誌強端起茶杯,喝了兩口水,看著田戈說:“沒想到,我離開團裏僅三年,人事變動得這麼大!”
“是啊,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得改成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官啦!”田戈笑了笑,接著說:“僅三年光景,團裏的團長、政委就換了三茬!你如果再停兩年回來,說不定連我也見不到了呢!”
“我如果再停兩年回來,說不定你當了團的政委了呢!”魏誌強笑著說。
田戈搖了搖頭,笑嗬嗬地說:“如果我當了團政委,一定提拔你當師政委!”
魏誌強咧嘴笑了笑,“你這在三年之內,由正連提了成正營,是不是因為遇到了一棵大樹?”
田戈剛說了句“也可以這麼說”,聽見了田甜“哇,哇”的哭叫聲,連忙轉過身子對田甜說:“你怎麼啦?爸爸正在和你魏伯伯說話,你別搗亂,好不好?聽話,啊!”
田甜如同沒有聽見一樣,依舊“哇,哇”地哭叫著。
崔樹英在外屋說:“你看看田甜是不是想尿尿啦!”
田戈應了句“我來看看”,站起來抱起田甜走到屋角處,蹲在地上說:“田甜想尿尿,小雞翹一翹;翹一翹,尿,尿,尿!”
田甜尿完尿,又“哇,哇”地哭了起來。
田戈抱著田甜站起來,邊走邊說:“噢,噢,田甜聽話,田甜不哭。”
崔樹英走進裏屋,把田甜從田戈懷裏抱過來,往田甜的臉頰上親了一口,邊走邊說:“田甜聽媽媽的話,不哭,啊!”
甜甜停住了哭鬧。
這時,董正友在外屋對崔樹英說了句“弟妹好”,走到裏屋門口叫了句“誌強”邊走邊說:“你好啊!聽田戈說你回來了,我趕緊辦完手頭上的事,就過來了,我心裏一直在想著你啊!”
魏誌強握著董正友的手說:“你好,我也一直想著你們啊!”
董正友笑嗬嗬地說:“你一回來,咱們以後就能夠常見麵了。你先坐,繼續跟田戈說話,我去幫忙做菜,抽空咱們再好好敘話。”
“正友,又讓你受累啦!”田戈看著董正友說。
“沒事,為弟兄們服務嘛!”董正友笑著說完話,轉身向外屋走去。
田戈搓了一下斷臂前端,看著魏誌強說:“咱們接著往下說,怎麼樣?”
魏誌強說了聲“行”,接著說:“你遇到的大樹是團長,還是政委?”
“在你上學之前,從外麵調來的團長和政委,你還記得嗎?”
“怎麼會不記得呢!團長是四川人,長得又高又胖,臉黑的跟包公一樣,說起話來跟張飛差不多。政委是江西人,中等身材,麵容慈善,說話和藹,給我的印象是一個既忠厚又善良的人。但是,我不知道你靠的是哪一個。”
“剛開始時,由於他倆對我都不錯,而我對他們誰都不了解,所以我隻能采用不偏不倚的中庸之道。不過,用這種辦法維持的時間並不長。”
魏誌強打斷田戈的話:“這很正常。在處理錯綜複雜的人際關係上,不偏不倚隻是相對的,暫時的。”
“後來,我聽師裏的知情人說,師首長在同團長、政委談班子建設問題時對團長說,政委是個忠誠老實的好同誌,如果你倆搞不好團結,先找你這個當團長的算賬。因此,團長對政委不僅不能等閑視之,而且在關鍵時候,還得讓上幾分。有一天下午,我給政委送一份我剛寫的材料,閑談中流露出自己身體不太好,當組織幹事有點吃不消的想法,沒想到政委竟把這件事放在了心上,主動找主任協商,把我從組織股調到政治處當書記。鑒於以上原因,我不得不改變策略,把‘寶’押在政委身上。”
“你這一‘寶’押得對。”魏誌強伸著大拇指說。
“其實,我雖然把‘寶’壓在政委身上,但‘扛’得卻很平常。第一件事,是他的二兒子因腸梗阻開刀住院,我去看過兩次,並且每次去都買了東西。其實,我當時隻是想報恩還情。第二件事,是政委的大兒子參軍。這件事從始至終基本上是我一個人操辦的,特別是在他兒子臨上火車之前想要手槍帶係鑰匙,我立即把我係鑰匙的手槍帶解給了他。事後我才知道,這件事雖然很小,但是卻給政委和他愛人留下了好的印象。不過,我覺得起主要作用的因素,還是工作方麵。比如,我每次為他寫講話稿,都先向他彙報我的想法和提綱,經他同意後再動筆寫,因此他比較滿意我寫的材料。選擇軍民共建點時,我向他建議,把各方麵條件都比較好,容易見成效的單位放在優先位置考慮,他采納了我的建議。後來團裏的軍民共建工作取得了顯著成績,他便以此為由提拔我當了組織股的副股長。”
“由此看來,你的提拔,與政委認識你和知道你的才能,有很大關係。我在院校學習時曾經聽人說過,隻有先讓領導認識,領導才能任人為賢;隻有先讓領導知道,領導才能知人善任。”魏誌強看了田戈一眼,接著說:“立新轉業,也是通過你找政委放行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