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李白夢見自己也成了學生,從四中到北大、平安裏到中關村,他始終跟楊剪是同班同學。這夢非常詳細,他果然是個壞學生,上課睡覺下課閑逛,好不容易聽一次講,翻開書包找不到課本。楊剪同樣是個壞學生,比他更誇張的那種,和他一同坐在教室最角落,桌子還總是空的——就算是在夢中,楊剪也常常不見人影。
但他成績比李白好,好很多,放榜的時候,他的名字位列榜頭,而李白的名字需要彎下腰在牆根找。因此他也就有了笑李白笨的理由,一邊說人需要看看腦子,一邊叼著根煙,在乒乓球桌上盤腿坐著,教趴在旁邊的李白寫作業。
那作業內容頗為劍走偏鋒,李白唯一記得的一道題就是:王菲一共出過幾張專輯?
他答錯了,被楊剪畫了個鮮紅的大叉子,李白感到羞愧,他想這應該是因為自己從來都沒有去音響店買過專輯,聽的都是店裏放的那些盜版卡帶,以前Ben在地攤上用十塊錢一遝的價錢淘回來的。
至於為什麼作業要在乒乓球桌上寫,李白就不知道了,或許是因為他跟楊剪都無家可歸?都說夢是反的,但在這方麵,這夢相當寫實。確實不曾出現與回家相關的哪怕一點印象,他隻記得球桌上的灰塵會弄髒作業本,還有楊剪藍黑色的校服褲子。他跟楊剪走在大馬路邊,遊蕩的感覺是熟悉的,天邊有夕陽,他們都背著書包,那理應是在回家,但這條路他們誰也沒有走到盡頭。
於是能考上北大也是隻有夢裏能出現的奇跡了。報到的日子,李白飄在半空中,看見自己在一棟高大建築的回廊裏穿梭,陽光浮在眼前,上下左右地晃,他碰到許許多多認識的人,包括他在南京的幾任老板,包括Ben、阿鍾和燈燈,當然也包括楊剪。
事實上這就是楊剪的宿舍樓,他自己也常去331室義務勞動的那棟,楊剪頗有地主風範,抱著卷涼席跟他說,你要是嫌熱我們可以睡在房頂上。
李白能聽見自己的笑聲。笑著說好。然而最終這段兩手空空頭腦也空空的學生歲月結束於一場操場上的鬥毆,四周有好多人,塑膠跑道是鮮紅色的,楊剪孤孤單單地站在人群中央,好像在說,你會忘了我嗎。他整個人是個模糊的影子,隻有他的血流得止也止不住,比跑道要紅得多。
李白跪在地上哭醒了。
醒來發現自己躺在陌生的床上。
屋裏昏暗極了,厚窗簾拉得一點縫隙也沒有,讓人覺得自己被悶在一個麻袋底部。李白一下子爬坐起來,恍恍惚惚的,他撐住床麵才發覺,自己右手被纏了紗布,聞一聞還有藥香,他試著握拳,想起昨晚的那塊玻璃。這不是一張整潔的床,另外半邊床麵是空的,乳白的被子隆起來,裏麵還餘有溫度。
接著,李白看到了楊剪脫在枕邊的襯衫,半袖,白色有淺灰條紋,他不會認錯。他用雙手緊緊抓住,盯著那輕薄麵料在自己手指下皺成一團,又拿它捂住臉,漸漸找回呼吸。
眼淚洇潮了襯衫,李白這才想起自己現在臉上必定是一塌糊塗,抽紙巾的時候他一眼瞟到床頭櫃上的台曆,左下角印著“萬和大酒店”的字樣。
他把眼睛瞪圓——原來這是在賓館?
原來賓館的房間就是長這樣的。
李白格外清晰地聽到自己“咚咚”的心跳,也聽到水聲,來自玄關口一側那扇閉合的門。那應該是浴室吧,才八點多鍾,楊剪向來不缺少自律精神,以前在小出租屋裏醒得也總是比他早,弄得他總是看不到那人在清晨半睡半醒的樣子。懊喪的同時,李白發覺自己身上的衣服都還在,僵硬地躺回床麵,他開始仔細回想。
……昨晚也記不清楚是什麼前因後果,總之他還是沒出息地喝了酒,隻是楊剪杯子裏剩的淺淺一層,啤酒的味道很澀,甚至有些苦,但那人攏著他的後頸揉他耳垂上的小釘子,給他在哄笑和喧鬧中開辟出小小一角,靜靜看他喝下去,目光就像盛了蜜糖。
喝完沒多久他就醉了。
最後的印象是楊剪說他酒量也太差了,把他背起來托好,手掌在大腿下,溫暖而穩定,鼻尖蹭著鬢角,他還能聞到幹涸的血腥。然後那些討厭的人聲就很快飄遠了,迷迷糊糊之間,李白看到夜間空曠的長安街,看到那些散發冷光的華燈,好像還看到了**?
楊剪把他背到了這家萬和大酒店。
酒店用來幹什麼的,睡覺?當然不全是。不過對於李白來說——他不知道春宵一夜過後的人會是怎樣的狀態,但他知道像自己現在這樣,昨晚八成什麼都沒有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