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瘋狂的陽光(1 / 3)

其實也不能怪在羅平安頭上,應該說,如果不是自己,事情就不會變成這樣。

當時楊剪正在洗碗,李白靠在廚房門口看他眼皮打架,心中就已經知道,自己喪失了按下撤銷鍵的餘地。

用藥,把人關起來,這也太神經了吧?怎麼能歸咎在別人身上。不過相同的方法楊剪對他也不是沒有用過……然後他自己醒了,嗆醒的,往順峰飯店趕的時候可是殺人的心都有!

也差不多做了殺人的事。

所以現在也不必冠冕堂皇地求什麼原諒。

李白把煙頭丟了,坐在床沿揉了揉後頸,想揉開那種宿醉的頭痛,可他並沒有喝酒。披了件厚襯衫,他穿過那扇門,站到楊剪旁邊。

天的確很藍,風也的確吹得很冷,樓下有幾個小孩跟著一個老頭抖空竹,抖出嗡嗡的響,聽起來就像有飛機掠過。

“你討厭這樣嗎?”李白忽然問道。

楊剪已經轉過臉來,低垂著眼簾,正望著他。

“我是說和我待在這兒,什麼都不做。”李白仰麵迎上那目光,這樣解釋。

“你很喜歡。”楊剪說。

這個回答還真是……聰明啊。是你的風格,李白默默想,但我現在好像猜不出潛台詞了。

“你想回去上班嗎?”他再次發問,“你很喜歡那份工作,那些學生,那個學校,是嗎?”

“我不喜歡。”這一次楊剪直截了當。

“但我必須回去。”他又說道。

守著塊黑板把幾年的題反反複複地講,小滑塊,小球,質點……牛頓第一第二第三定律,我都眼熟了,為了這些你每天在辦公室留到八點以後,給排隊找你答疑的學生點必勝客吃,這就是你必須回去做的事。

為什麼?

李白差一點問出口,可是問題已經連續三個,需要歇一歇了。

“下午我三點還有個客人,”他倒出煙盒裏的最後一支,咬在嘴裏,湊在楊剪手邊的煙頭上點燃,“但我不準備去了,”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輕輕靠上身邊的肩膀,出神地望著窗外亂晃的核桃樹枝,“我好像沒有必須要做的事。”

“現在我們可以談了嗎?”楊剪卻打斷他的神遊。

“啊,對,”李白站直身子,“其實我們已經在談了啊,還挺嚴肅的。我以為你會氣得不想理我,或者在我睡覺的時候直接走掉……我把你關了一天多,你肯定很難受的。”

“確實。”楊剪居然笑了,一隻空竹被抖了上來,大紅色,離了繩子還在嗚嗚地轉,直往天上飛,幾乎要衝到他們窗前。結果撲啦一下子撞上枝杈,又亂糟糟地掉了下去。楊剪就看著這過程,手裏的香煙大半被冷風抽走。

“但你留下來了,在等我,”李白同樣盯住那墜落的紅點,它終於大張旗鼓地墜地,引發孩童尖笑,“是因為你想知道我到底要說什麼嗎。”

“因為我知道你比我更難受,綁我的時候你手在抖。”

“……別這麼說。”李白也笑了。

“要哭了嗎?”楊剪偏要低下頭看他,似笑非笑的弧度還掛在嘴角呢,前額抵著窗玻璃,兩束目光落下來,沉聚在他勉強保持幹燥的眼睫底下。

“我一直想知道你在想什麼,”楊剪還偏要這麼說,甜蜜得好比一種誘哄,語氣卻又是挑不出毛病的真誠,“我想和你好好在一起,也不想讓你傷心。”

“我沒有傷心。”李白立刻道。

“這種時候沒必要嘴硬。”

“嘴硬?”李白緩慢地吞雲吐霧,他試著表現出從容,“你可以親一親啊,看看它還是不是軟的。”

楊剪卻不理會,這讓李白覺得自己偽飾就是層放脆了的舊報紙,他聽見楊剪說:“我走之後你會幹什麼,小白,你和我都很清楚。”

“我會幹什麼?自殺自殘還是去你們學校堵你?”說到一半李白就想冷笑,突然之間,他都快憋不住了,“我不會!這幾年我也是有進步的,這些事兒我多久沒幹過了,楊老師不清楚也沒事,現在放心了就行。”

楊剪似乎有點詫異,陌生地看著他。

“行。”半晌又說。

風太吵了,李白剛剛合上窗子,楊剪就在這扇窗上按滅煙蒂,轉身就要走了。

“如果你留下來隻是怕我再做蠢事沒法收場那你的確可以走!我把你騙進來關著,是我有錯在先,”李白也追著他轉身,又後退了一步,重重把自己的胛骨撞上玻璃,“如果不全是,那你就等我說完。”

腳步停住了,卡在那道矮矮的鐵門坎上,楊剪回頭。

“我知道,和我待在一塊會感覺到很大的負擔,你也是最不想要負擔的那種人,你以前和那些女孩兒談戀愛……她們總是對你抱有錯誤的期待,希望你每天什麼都不幹心裏隻有她,希望你因為她們做出天大的改變,做她們的男朋友,不是做你自己,”李白用力按著腰後的瓷磚,“這都是大錯特錯啊。你為什麼要變成別人想要的樣子,滿足別人的期待呢?我不會犯這種錯。”

不等那人回話,他又緊接著說道:“誰都需要自己的空間,需要和別人保持距離,這是天經地義,對你來說更是。但是,和你保持距離太難了,隻要看見你……所以我得一直注意著,是我做得不夠嗎?你對我……還是很提防。”

“提防?”

李白看見楊剪的眉梢跳了跳,那雙眸子裏也不知是什麼,是太濃了,還是空空如也,好像霧氣已經從左眼彌漫遍了整個視線——看得他脊骨發涼,隻想把自己的眼皮合上。

“你要去看姐姐,可以告訴我,我不會非要跟過去的,如果你不願意,我不會打擾她,”李白堅持睜著眼睛也堅持說道,“但你可以告訴我。”

楊剪完全把身子轉了回來,他甚至走回去,把人堵在身前一字一句道:“這不是提防。我單純覺得你去了會難過,所以沒必要。”

“難過不也是我應該的嗎,”李白劇烈地喘息著,別過腦袋,“你不用這麼替我著想。”

“能不能好好說話?”楊剪盯下去,捏著他的下巴逼他對視回來。

“……那你能不能承認這本來就不是說忘就忘的事?不是說翻片兒就翻片兒?”李白眼角酸澀極了,他就快縮成楊剪手下的一隻蟲子,“姐姐不在了,你很痛苦,你的確覺得自己要和我好好在一起但你有時候看見我就煩,所以你得出去散心,我問過,後來不問了,怎麼現在又開始問,又讓你覺得煩了對吧?”

“你覺得我是出去散心。”楊剪的眼神直勾勾的,瞳仁仿佛映出兩團火,焰心被囚在裏麵,黯淡地燃燒著。

“是我把你逼出去的。”李白看著這火焰。

“你也一定要不停地提楊遇秋這個人。”

“因為你很想她!”

“我不想。”

火焰在楊剪眼中涼了下去,他卻靜默地呼吸著,忽然笑出了聲音。

“你永遠能歪到我意想不到的地方去,別想了行嗎?以後我不會出去‘散心’了,該做的我都做到頭了,也不想再去看她。”

話已經說到這個份上,就差說我以後不會走了,所以你別哭了,別成天想著把我關住了,所以你正常一點我們和平一點吧。李白能夠聽明白。而他目睹這場熄滅,好像那火本就從未存在,唯獨他看見了。

那一刻他心如刀絞。

“那你不是去散,心……是去幹什麼?”小心翼翼的,他極力想要平靜,“我可以問嗎?”

“我去幹什麼,都已經徹底幹完了,以後不會影響我們的生活,”楊剪的手卻從他耳側的窗框滑落,人也轉身向屋裏走去,“說出來會後悔。”

後悔。又是這種感覺。楊剪又一次拒絕了他。又一次代表他說了後悔,就像楊剪捂住他的眼睛。

他就算聲辯自己不會又怎樣,楊剪還可以說,但是我會。

這是對他好嗎?這是在關心,在擔心他嗎?當然是了。李白發覺自己好像是個很容易受傷的人……而他受傷的結果往往是失控,接著就是一些詭異並且傷人傷己的發展。好比方才那些過分的話,好比那些剪斷的線,那條皺巴巴的繩。他自己都看膩了。而楊剪已經不會把他推開,讓他滾到牆角甚至地底,隻會把壓力都自己擔著,用理性和溫柔把他埋下去。

讓他看不見也聽不見了。

然後楊剪轉身離去,獨自,冷眼,麵對生活。

窒息感堵住了李白的喉嚨,讓他想起那些日子,總有那麼幾天楊剪會像不認識他似的,憑空消失,連聯係都不願意,自己會蹲在沙發上看日曆,看地圖,猜一個時間和地點。那幾天連呼吸都是困難的,似乎也是不義的,他真是個沒用的該被排除在外的家夥,理所應當地,等同於其餘那千千萬萬個毫無瓜葛的陌生人。

而除去那幾天之外,楊剪是絕佳的朋友,完美的情人。

還有漂亮的沿海小鎮。日出。水產。粗糲的長灘。八十塊一晚的青年旅店。這些又在李白眼前跳來跳去了。楊剪不願意再去的地方。如此克製且疲憊地,永遠是那人舔他的傷口,給他打開一張網,那些尖角的礁石、驚濤和駭浪,全都不用再怕了,隻不過在那之後那人自己捂住了自己,捂得好嚴,在不想和他說話的時候一言不發,於是這張網收緊了。

難道楊剪不需要被舔舐嗎?不會害怕,也不需要在害怕的時候被捂住眼?還是說,能夠達到效果的不是他李白而已。

那個背影很近,也真的很孤獨。

“忘掉那些事吧,”楊剪又道,“別再去想了,好嗎?”

“為什麼?”李白跟著他走到客廳,突然抬高了聲量,“你不用擔心我聽了之後受刺激什麼的,哥,你去幹什麼我都能接受,我不是想強迫你,或者礙你的事兒……我就問最後一次也不會再追著你問了。真的,我說真的,你愛我,還是不愛我,陪了我這麼多年是同情還是責任感……我都已經很滿足了,我就是看你每天不開心……我想知道為什麼。”

楊剪半邊身子轉了回來,默默看著李白。方才李白說到一半他就停住了腳步。

“如果是因為我,我也可以滾蛋……”

話音未落,李白就看到楊剪鼻下紅了一點,接著蔓延成一片,應該隻有左半邊鼻子,但突然流得太猛了,一下子就染上了嘴唇,而那人一動不動地,還是那樣望著他。

楊剪好像從來不會回避對視。

李白慌了,抓了一大把抽紙跑過去給他遞,楊剪卻不接,隻是抓住他的手腕,用他的袖子狠狠擦抹。李白的腕骨被攥麻了,他被目不轉睛地看著,那雙眼睛黑黑的,濕濕的,好像要滴下墨來,他的腦子幾乎空白,隻是下意識地想去摸摸楊剪的臉,楊剪讓他摸到了,他馬上就擦了一手熱而黏的猩紅。

在楊剪終於把他鬆開的時候,鼻血好像止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