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瘋狂的陽光(2 / 3)

袖子也早就是一片狼藉。

楊剪往廚房走去,不再說話,貓腰站在水池前,洗自己臉上的斑駁。

“我是想說……我是想說!我經常覺得你是完美的,”李白追到了門口,“所以你根本不需要打磨,更不要忍耐,遷就,你應該特別開心特別順利……什麼盒子裝不下你,那是它該改形狀!”

楊剪從櫥櫃拿出掛麵,還是不應聲。

“以前你活得很瘋狂,哥,我覺得我的生活已經壞透了瘋透了的時候我就想一想你,想你什麼都不怕啊,什麼都不能把你困住,你突然去終南山隱居,或者突然去敘利亞打仗,都不奇怪,想做什麼就去做了,我可能會追不上你,但我要給你鼓掌!”李白快要說不下去了,他試圖把想說的表達清楚,“以前……你很自由。自由自在。”

“現在我是什麼樣的?”楊剪接了鍋水,擰開了火。

“你做著很普通的事,以前的專利,現在的補習班……你總是在離成功很近的時候,直接拋棄它,”李白怔怔道,“然後也,不快樂。”

“是因為我嗎。”小聲地補了一句。

“當你接受人活著本身就不是為了快樂,可能會快樂一點,”楊剪撕開掛麵袋子,好像已經完全恢複尋常模樣,隻是聲音有點沙啞,“相反現在是我從出生開始活得最輕鬆的時候,沒必要替我操心。”

“你是不是在騙我啊?”李白都有點詞窮了。

“你是不是也把期待加在我頭上了啊?”楊剪反問,用和他一樣的語氣,手還心不在焉地放在水麵上方試著溫度,“那個‘活得很瘋狂’的我,你愛他愛得要瘋了,然後把我關起來,和我說‘自由自在’。”

李白感覺到眼淚流進領口的燙,他終於說不出話了,有無數的“不是”堵在嘴邊可他完全發不出聲音,脖子被淚水勒住了,被一雙不再看自己的眼睛勒住了,太疼了。

“吃完飯我得回去開會,你如果堅持不讓我走,”楊剪又道,把麵條放入熱水,它們立刻躺入鍋底,“就讓我一個人待會兒吧。”

他回頭終於看了,皮膚紅紅的,也不知是血色的殘留,還是被自來水凍成了這樣。而李白離開他的視線,安靜得像隻鬼魂,就這樣走到門口,拿上兩部手機和一串鑰匙,踩上硬邦邦的靴子。他始終沒有聲響,吸了口氣推門而出,也沒有回頭看上一眼。

把鑰匙插回鎖孔,李白鎖上了這扇門。

去店裏吧。還有客人在等。一路上李白都在發抖。他低頭走得飛快,咬爛了嘴角,腦袋裏還是楊剪方才所說的,每句都裹了一層厚霜,幾乎要把他凍傷了,但他知道,楊剪並不是這樣想的。至少那一句不是。不能是。楊剪說他愛的隻是某一個特定的狀態。太荒謬了。楊剪不能這樣想。

他隻是想讓楊剪不要這麼累了,快樂一點,他隨時歡迎甚至渴望被傾訴,僅此而已。

卻是如此難以理解的一件事。

不過“難以理解”這個詞放在李白身上似乎是常態,當他下了公交,裹一身寒氣走入自己的店門,守在門口迎客的幾個員工都為他隻穿一件血乎乎的牛仔襯衫和一條格子睡褲就在零度以下的大街上亂走的壯舉瞪圓了眼睛。這搭配確實不怎麼入眼,李白嗅了嗅指間的血腥,瞥了眼鏡中的自己,上樓洗漱幹淨,換了身正常的,在腰上綁好工具帶,等客人三點鍾來,笑臉相迎。

要染燙,要修形,還要吹出好狀態,好讓那位家住CBD的千金小姐晚上有個完美的約會,這是個漫長的過程。上染膏的時候全店的屏幕都同步一個頻道,是POPLAR又上電視了,祝炎棠在慈善省錢大比拚中拔得頭籌,他的扮靚迷你片也得以釋出。

已經是重播了。

“哎?”千金眯起秀眼,“那是你嗎李老師?”

李白並不想去看那張沒精打采的臉孔,也不抬眼,隻是頷首“嗯”了一聲。

“下次幫我找祝炎棠要張簽名吧?把我名片給他一張,以後說不定可以和我爸爸的公司有點合作呢?都是搞影視的嘛,謝氏傳媒的老板也和我們很熟。”千金笑盈盈說完,接著就捧起手機接著玩微信了。李白把矽膠刷還給助手,夾起一縷黑發,左手托在下麵,隔著手套的薄膜,染膏沉甸甸的,觸感濕涼。他聽到祝炎棠和主持人聊天,千金和朋友聊天,自己的員工們互相聊天,而在這令人頭皮發麻的交談聲中,也能依稀辨出幾句歌聲。

不知道現在放的是什麼碟。

「如果你想要春天……」

「如果你想要夏天。」

不怎麼好聽。

李白開口:“這什麼歌?”

助手給前台使眼色:“新來的那個小暢,他喜歡SNH48,應該是他放的。”

李白說:“聲音大一點。”

樂聲馬上就被放大了,待在前台等活兒的小暢也樂顛顛地跑了過來:“哎!老板你覺得怎麼樣?聽剛才那句是我家……”

李白衝他笑了笑:“歌詞不錯。”

「可是季節轉變人轉眼」

「最傷心是我為你而變你說我善變」

歌詞是這樣的,這幾句聽得非常清楚。

小暢一看他笑,果然來了勁:“是吧!我說那個——”

李白的臉卻又冷了下去,也就一秒鍾的事兒,他全神貫注地看著千金的頭發,手上的動作耐心細致,仿似剛才笑是不是他。小暢誠惶誠恐地被趕去幹活,深諳沉默是金的助手在一旁守著,大小姐放下手機,時不時看看那並無新消息提示的屏幕,李白又可以安靜地聽歌了。先前從沒聽過這種類型,輕快簡單的旋律,少女不諳世事的嗓音,那種過年在超市排隊的喜慶氣氛,又像是置身過時的迪斯科廳。唱的詞莫名其妙,卻好傷心啊。

「如果你想要秋天就去看紅葉滿人間」

「如果你想要冬天請獨釣寒江雪」

……

李白像是被什麼東西撞上了,悶悶地,被砸在腦門上,一瞬間,他垂下眼暗罵:“……靠。”

原來是他自己傷心。

他現在聽北京歡迎你都能流眼淚吧。

千金眨著無辜的大眼睛,在鏡中瞅他:“老師,你沒事吧?”

“啊,我沒事。”李白馬上就笑了起來,眼中含笑地上完了染膏,“等四十分鍾左右。”摘下手套,他又細心地拿小指刮掉千金鼻尖不小心擦上的一小點,那姑娘在他麵前眼睫亂扇,助手新添的花茶端上來了,他就走了。

然後躲在倉庫裏,縮在一箱箱護發劑旁邊,看著表盤蹲了很久。

春夏秋冬,楊剪喜歡哪個季節?楊剪會不會說他善變。最怕的是楊剪哪個也不喜歡,也不在意他的變化。他又真正變過嗎?他還是那個膽小懦弱但又充滿憤怒的自己,是雨後牆縫裏活不了幾天的蘑菇,是消毒液瓶口那顆馬上就要死掉的細菌。每一次都是楊剪給他的那一口氣吧。然後好死不死地活到今天,他們都過得不太好,他看見楊剪心裏空了好大一個洞,把自己捏成什麼形狀也填不進去,問了那麼多,碰不到的地方還是碰不到。

隻有一種毒跗在骨頭上,黏合在兩人的關係間,先是狡詐潛伏,再是瘋狂蔓延,總之它一直在發作,讓擁抱無法取暖,也弄髒交握的手,好像總有一天會把他蛀成一個空空的殼,什麼都不剩。

人活著不是為了快樂。

的確,李白知道最容易快樂階段應該是童年,那時的目的總是很單純,開心就好。而對於他和楊剪來說這是早已錯過的東西。

所以不快樂,也可以活,是嗎?

就像早就不追求快樂的楊剪陪他到現在?

誰相信他現在才懂。

那天員工都下班了,李白一個人在店裏待著,無聊就打掃了上下兩層的衛生,等到很晚才往家裏回。大概是工體那邊演唱會剛散,有不少拿著應援棒的追星族在空闊的馬路上遊蕩,末班車銷聲匿跡,當李白騎著那輛雅馬哈回到那個寂靜的老小區,爬上那棟方方正正的樓,楊剪果然已經關燈睡了。

餐桌上有一厚遝批改完成的試卷,“2016-2017學年北京四中高三(上)月考物理試卷”,“審卷人:魏華,製卷人:楊剪”。李白摸過一個個紅勾,摩挲這字樣。他又輕輕脫了外套,走進臥室。楊剪躺在床的左半邊,均勻地呼吸著,像片黑色的影子。

近看這影子卻是不平的,楊剪一個人睡覺的時候總會側躺,把自己蜷縮起來,像隻蝦米。

李白拉過被子,蓋住毛衣和褲腰間的那截白腰,他覺得自己就要跪下了,就要站不起來,他想親吻,想放軟骨頭,想和床上這個人躺在一起。

想從後麵把他抱住。

但李白隻是在床邊坐了下來,後背靠上床墊側麵,看著紗簾上路燈投來的薄影,他想起到家的時候就已經是十二點半,二零一七年的第一個日子,就被他們這樣度過了。

眼睛是腫的,沒什麼好流的了。

他在床邊坐到天亮。

第三天。

李白沒想到自己能把楊剪關這麼久。那人從始至終都太配合了,連點肢體衝突都沒有,最多就是用他的手擦血,就像在極限之前拚命壓著自己,避免傷害到他。也不知道極限什麼時候會來。李白看著天一點點亮了,太陽是團模糊的灰,冷冷掛上樹梢,也在那時,他發現楊剪醒著。這清醒也不知是從何時開始,隻知道,楊剪大概默默盯了他很久,那束目光也像晨霧。

相顧無言,他們好像都太手軟,於是拿對方一籌莫展,但早飯還是要吃的,冰箱是空的,李白得下樓去買。

早餐鋪在靠近小區門口的位置,來回加上等餐大概半個小時,他還是不放心,拿上了楊剪的手機,臨行前,還綁住了楊剪的手腕。

那人要是反抗,哪怕隻有一下,他就做不到了。

但沒有反抗。

楊剪隻是看著他,深深地,那種純粹且專注的難過,很由衷,好像覺得他很可憐。

李白買了二十個包子,兩碟小菜,兩碗粥,楊剪那碗不加糖,他自己的加三勺,這是一直以來的習慣。前一腳踏出店門,他聽到店主跟別人說炒肝兒還沒做好,需要等上一刻鍾,後一腳就退了回來。

“我也排一碗,別放蒜。”他坐回蒸汽騰騰中。

這就是直覺嗎?某根線在他們中間連著,拴著他的脖子,以及楊剪的手。李白隱隱覺得某些事情正在發生,他應該赤急白臉地跳起來,即刻開始狂奔,可他坐在這生鏽的舊圓凳上,靠著油膩的牆,帶著種突如其來並且心安理得的安逸,都不想再站起來了。

他又開始幻想自己是個學生——知道肯定及不了格,交卷前五分鍾幹脆盯著卷子發呆,應該就是這種感覺了。

因此當他拎著大小塑料袋走回家裏,再走進臥室時,他覺得自己看到什麼都不該驚訝。然而又猜錯了,包子和保溫盒稀裏嘩啦地掉在地上,李白跑到大開的窗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