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你是我的蝴蝶(1 / 3)

李白一直有點古怪的收集癖,比如沒氣的打火機,又如楊剪大學時期的日記本。當時他從那棟北大教師公寓裏搬出自己的紅沙發,搬出自己,也偷偷捎走了一些被楊剪堆在櫃子裏落灰的雜物,他覺得自己如果要繼續活下去,就必須得多留點念想。其中就有這麼一遝本子,封皮有印著北大校徽的,也有印著凱蒂貓和小羊肖恩的,厚度大小均不相同,紙頁也被撕得參差不齊。

與其說是“日記本”,倒不如說是楊剪隨手抓來亂塗亂寫的廢紙夾子,某些可能來自宿舍樓下的小賣部,某些可能來自某一任女友。這些本子夾滿他列的表達式,他畫的示意圖,他計算當月收入和存款列出的表格,他備忘的DDL,也有一些諸如“今天吃什麼”之類的“奇思妙想”——李白打賭這人當時在開小差,八成是上午的最後一堂課,楊剪畫了個大大的問號,又在下麵畫了幾團意味不明的食物,挨個打上了索然無味的叉子。

這些本子李白花了一個晚上就讀完了,留在身邊,卻又讓他反反複複地翻了好多年。時間和空間的實感越來越模糊了,有時他甚至錯覺自己當年也坐在那間教室,走在那條林蔭濃密的五四路上,不隻是一個進來送東西抑或拉人陪自己出去玩的外來客,而是實實在在地和楊剪打了個照麵,擁有了一段重合的歲月。

仔細翻還能發現更有趣的。楊剪喜歡畫圓,偶有弧段略顯凹凸,看得出是徒手畫的,還有筆觸還會出現明顯斷裂,或是劃出跳脫的道子,應該是被同桌撞了一下。楊剪也喜歡在校刊寫詩,草稿隨便打在大量的運算和公式之間,改字就用黑疙瘩塗,洋洋灑灑一大堆寫到底,他會畫個醒目的大圈,把滿意的句子框出來。

這在很大程度上滿足了李白對於詩人楊剪的幻想。他遲到了,拿不到校刊,但他有更熱乎的底稿。楊剪寫夢,寫雪原中央馬群的白骨,寫雷聲劈開河流,寫烈日之下嗚咽的琴,寫一個秋天的豐盛,好一片生莽,卻從不寫人。不寫自己的情緒。他好像未曾有過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少年時代,也未曾為誰“懷歸斷腸”。然而李白有過,並且是相當長的一段時間,他也寫詩呢,盡管隻試過一次,大概酒還沒醒,他不清楚那詩是怎麼寫下來的,隻是隔了很久,他在自己發送失敗的郵件裏看到了格格不入的幾行。

那首詩叫做《在……的夜晚我失去你》,原本省略號那處是有字的,可惜草稿箱時隔太久自動清空了,李白記不起來,能想起的詩行也隻有一句:

你的體溫像灰塵遍布我的房間。

……現在回想,真是酸得不寒而栗,要是讀給楊剪聽,那人一定也會起層雞皮疙瘩吧。但這的確是李白花了那麼長時間體會到的真實感受,一間落滿灰塵的屋子,一身楊剪的味道,他全都有,但他嫌灰不夠厚,也想讓味道更濃。

現在呢?李白總是出門在外,一個月大概能有十天待在北京,白天按照預約工作,晚上就睡在店裏的沙發上麵。學徒工把大理石地板擦得纖塵不染,鼻子聞得到的也隻有美發用品的香精味兒。那個裝滿廢打火機和舊本子的月餅盒也看不到了,他把它們放在家裏,藏在衣櫃最底層的抽屜深處,卻不再回家。

不知道楊剪有沒有空閑做大掃除,把它們丟掉。

不過就算丟掉了——就算,楊剪不想留住它們,李白也不會完全丟失裏麵的內容。他覺得自己至少記得五成。最近總有一頁在他眼前晃悠,是楊剪的摘抄,那人看到特別喜歡的書就愛動筆。然而抄下來也是隨手亂丟,在把書還給圖書館之後,並沒有翻閱筆記的打算,楊剪所需要的好像僅僅是抄寫的過程。比如那本《霍亂時期的愛情》,李白曾在他閱讀時圍觀,看他筆跡飛揚著,問他:愛情寫得好嗎?

楊剪抬眼看著他,沒來由地笑,說馬爾克斯寫得好。

後來李白也拿過來讀,印象中沒看到結尾。

那本書……李白總覺得它不是講愛情的。除去愛情之外還講了太多了,他沒法理解。楊剪讀過的書也太多了,他要追上並不容易,加一個“認真讀過”的門檻,也還是太多。

如今纏繞李白的卻是這麼一句話:瘋狂隻能存在於藝術。存在於科學則為假設,存在於現實則為悲劇。是達利的名言,那個作品如同怪異夢境的西班牙畫家。楊剪把這三行字寫在一個硬皮本的第一頁,破天荒地留了白,字跡也不潦草。並且那個本子並未被隨意亂用,塗鴉和詩稿直到最後一頁也沒出現,有的隻是群論場論的習題和普物實驗的設計。

楊剪列出觀點,問自己:為什麼?

然後再去解答。

一本純粹的假設。

李白固然看不懂任何,這就是他記不住的那五成,但他最近總在思考“瘋狂”。可能存在於藝術、科學、現實中的“瘋狂”。這兩個字讓李白摸不到頭腦。就像他思考人的情感,思考愛一個人,究竟能為他做什麼。追逐,遠離,咬他的手腕,舔他的臉……

為他活著,為他殺人。

這麼多反義詞,不是嗎?所以愛一個人就是正和反,什麼都能為他去做。人們歌頌的,望眼欲穿的,所謂“真愛”,就是毫無保留。李白問自己,這是不是太瘋狂了,當他把當年浙江福建抓邪教的新聞乃至全國的邪教體係打印成一厚本隨身攜帶,有空就無旁騖地看;當他和要價很高卻不知道是否可靠的私家偵探事無巨細地描述那副麵具,回憶麵具後麵說話的聲音、麵具下麵走路的姿勢……試圖從記憶裏抓出每一絲印象;當他前往一個個城鎮,海邊山前,卻又無功而返。

他追問這是不是瘋狂。

最終的答案是,無所謂。楊剪不想讓高傑活著,當然也想讓那個總是跟在高傑屁股後麵害人的家夥去死。如果找到了,楊剪心裏的冰會化開嗎?洞能補上嗎?楊遇秋會原諒自己嗎,比如托個夢回來?自己又會原諒自己嗎?也無所謂。李白就是得找點事做,他的悲劇早就已經釀成了,他得把它歸咎於某件具體的事,某個具體的人,再花上大把力氣去恨。不然怪誰呢?怪社會?怪命運?這些都太大太遠,一片海哪會存心陷害他一個小蝦小蟹,硬要去怪,像是碰瓷兒。那怪自己嗎?怪自己就更難受了,活著這件事,就更難忍受了。

還是現在這個定位比較合適,他拚命賺錢,成天往偏僻處鑽,都有明確目的性,可以說服自己這不是昏昏度日。原本是和不熟的人說多話都會不舒服的人,現在到處打聽小道消息,口音不通也湊上去和人攀談,仿佛也沒有多難。有時李白走上山路,前後無人,總會憑空生出種日暮途窮的土匪氣,他想,現在有的那些破爛兒都算得了什麼啊,什麼都不是“好”,什麼都可以隨時拋下,所以他真的什麼都不怕了。

趕在二零一七過完之前,李白終於把駕照考了下來,近兩年存的錢他也直接花掉大半,買了輛小豐田,SUV車型,比較適合在山路上跑。沒有本地戶口,更抽不到京牌,他就回老家辦了一個,蘇F打頭,從此飛機火車也不必坐了,想去什麼地方直接踩油門去。

那車被他弄得傷痕累累,常年泥裹輪胎,車殼也灰頭土臉,看不出原本亮黑的漆色,越開越熟練倒是真的,從一上路心裏就發怵到湘黔交界的盤山道都敢去爬,他也沒用上多久。李白對楊剪的車技印象深刻,尤其是留在大涼山的那十多天,一輛破舊的國產皮卡,四五十度的大陡坡也能硬生生躥上去,又快又穩當,從不存在拖泥帶水。於是習慣性地,他時常拿自己的爬山技術跟楊剪作對比,甚至開始相信,自己已經到了青出於藍的地步。

不過,也許是少得可憐的線索讓人沮喪,又或是停擺不前的進度引人焦慮,有時候李白車開得正順卻會突然停下來,哪怕是在馬路邊,冒著被罰款扣分的風險,他也要停,然後蹲在車外捂著臉,發一會兒呆。

這種情況不止發生在奔波途中,無論是去尋仇,還是去工作,哪怕待在北京,隻是一段十多分鍾的車程,他也無法避免它的突然降臨。

單純是覺得開不下去了。

單純是覺得哭泣毫無理由,莫名其妙。

那就隻能發呆了。

如果能和楊剪見上一麵,李白就會什麼煩惱都沒有了,他大概會笑出聲來。但言而無信不是美德。想想就覺得慚愧,不見麵這種話,他們說過不止一回,楊剪總是守約的那個,如果不是李白每次都冒出腦袋,躲在某個角落陰森森地盯過來看,他大概能把約守到最後。

李白知道自己不能再錯一次,重歸於好接著一拍兩散,循環往複,未免對楊剪太過折磨,對他自己也是一樣,狼來了喊上三遍,牧童就必須死了。他連城西都很少再去,生怕自己離得稍微近點腿腳就不受控製,回神抬頭一看,別是在冠英園,或是北京四中門口。

不過總有扛不住的時候,失眠是小事,可怕的是持續整夜半睡半醒,做重複的夢,夢同一個人,汗流了一身,天好像不會再亮。對這種安眠藥都救不了的病症,李白漸漸找到了一套自己的治療方法。也是機緣巧合,大概是一七年中的事,他在網上搜索楊剪的名字,搜到以前的補課班,也搜到四中的網校,這才知道現如今的中小學已經有了線上教學這種東西。注冊一個賬號,加入相關課程,就可以在每周特定的時間收看直播,也可以看到少量公開課的錄屏。

楊剪作為高三年級競賽班和科技實驗班的物理老師,被列在師資簡介的頭幾位。圖片配的是張近期證件照,紅底色白襯衫,楊剪看著鏡頭,似笑非笑,在一眾神形憔悴的畢業班老師之間稱得上一枝獨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