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不會沒感覺(1 / 3)

站在醫院的電梯裏,燈光慘白,四麵內·壁仿佛也是濕漉漉的,能從角縫裏滲出水來,病號褲尺碼又太大了,電梯下行得斷斷續續,風從褲腳往上灌,在李白腿上灌出一種麻麻的冷,再往上卻又特別暖和。楊剪的夾克沉甸甸的,披在他身上,風衣似的能遮住屁股,煙味淡得幾乎聞不出,隻有一股樟腦味兒將他包裹,與他的呼吸交錯。

這讓李白感到安全,就像躲在楊剪的衣櫃裏。周身擁擠不堪,他跟楊剪之間隔了張病床,上麵躺的老人正在虛弱地哼叫,口吐白沫,李白對牆咳嗽夠了,側目去瞧,楊剪也在看著那病號,沒什麼表情,眼角陰晴難辨,可是看了一會兒,李白的心跳竟然漸漸恢複了平緩。

在說出自己的殺人計劃之後,他無時不刻不在觀察楊剪。太奇怪了,楊剪隻在最初,撩開簾子又回過頭看他的那一刹那,表現出了些許的詫異,至於困惑、不屑、反對……這些從始至終,全都沒有。

在他說自己找到了那人跟“特朗普”的合照,找到那人“道場”的具體位置,也找到附近村落中曾經被那人“指點”、“清洗”過的村民時,楊剪聽得相當認真。

並沒有覺得他不可理喻。

但也平靜極了,就像在聽一件與自己並不相關的鄉村怪談。

如今電梯門開了又關,終於到了要去的地下一層,也終於隻剩下他們兩個。楊剪先出去,按著電梯門,看著李白一蹦一蹦地撐拐走出來。

“……我還有點不習慣。”李白被他看得很不好意思。

楊剪沒吭聲,手一鬆,電梯門在兩人背後緩緩閉合,也隔斷了電梯裏麵的照明。這停車場的燈管裝得又稀疏,又昏暗,李白內眼角的創口才清幹淨,還糊了抗生素軟膏,在這種亮度下隻能依稀辨認車位和通道。楊剪走到了李白前麵,對自己要去哪裏找車似乎很有把握,而拐杖觸地的“篤篤”聲在靜謐中急促地響著,李白慌慌張張的,連自己的咳嗽都能讓他神經緊繃,他隻想在這陰森地界跟得緊一點,“外麵雨停了嗎?倒灌進來,這兒會不會被淹啊。”又在沒話找話。

“有可能。”楊剪說。

李白從一條減速帶上麵跳過去,差點絆上一跤。把體重放心地交給腋下兩根鋁合金棍子,他還不能完全做到。而且他本以為身前這人仍然不會搭理自己,結果回答得這麼直接,倒讓他真的開始害怕一不留神就有裹著泥沙的大洪水衝進來,再次蟒蛇般纏住自己的腳了。這回隻有右邊一隻能著地,肯定更打不過。

卻聽楊剪又道:“醫院離烏江不近,隔了座山,暫時不會。”

步子也放慢了些,李白用力蹦了幾下,終於追上了。

這一靠近,他就想往楊剪身上挨,有得寸進尺的嫌疑也沒辦法了,這就像是習慣動作,連肌肉都有記憶。他想至少碰一碰袖子,或者假裝不經意地撞一下肩膀,但又對自己的拄拐技術沒信心,害怕一個趔趄把人家給戳到,於是隻能垂著腦袋往地上盯,頭腦暈暈的,鼻音也有點悶:“你冷不冷啊。”

等了半晌,沒回聲,他又說:“那個醫藥費……錢包也衝沒了,等我把證件和卡都補辦了再還給你。”

“……”楊剪看了他一眼,開始直視前方。

李白還是不死心:“對了,這醫院附近有個賣油茶的早餐店我前兩天吃了一回很不錯,油茶就是糯米芝麻臘肉茶葉花生之類的一起熬的,配他們的糍粑吃,很香。都快到早上了,你餓不餓?”

有輛車開過去了,哐當軋過幾個井蓋,倒進不遠處的車位,接著就火急火燎地鑽出來幾個人影,有人被背在背上,有人在帶著哭腔吼叫。楊剪也不往那邊張望,單手拎著背包,在裏麵摸出一串鑰匙,停在一輛豐田SUV跟前。

他突然問:“你準備怎麼殺?”

腳步刹住了,拐杖卻沒有,李白好不容易穩住重心,又往後蹦了一步。

“啊?”他說。

半轉過臉,和楊剪眼對著眼,頭腦是懵的,他又想咳嗽了,但是他閉上了嘴,他覺得自己應該已經學會在沒想好時盡量少出點聲,“就是,用刀,”最終他說,聲音是啞的,好像一會兒不咳從肺到喉嚨就被堵住了,“我本來想找個高處把他推下去,但不一定做得到。殺人這種事兒……在方法上還是不要挑戰自我了吧。”

說完就笑了笑。

是不是自嘲,李白自己也說不清楚,他隻是聽到自己笑時呼出的那口氣,很微弱的一聲,也確實很詭異。

楊剪卻也笑了,微微低著頭,偏向他,忽然間有種足夠讓李白錯覺連連的親昵和專注,“方法有很多,用刀是最差的。”

“我不怕留下證據,難看也不怕,”李白攥死了袖口,用力壓著嗓音,“我隻想讓他死。”

“現在嗎?”

“現在——”李白低頭看了看左腿上那圈石膏。

肯定是殺不掉的。

楊剪好像也不是在等一個回答,按了按鑰匙,雪白的前燈亮起來,他走到車子側麵,給李白拉開了車門。

李白這回蹦得很快,還把兩隻拐杖放在一邊,空出的那隻手交了出去,“你扶我一下,好不好。”

楊剪沒碰那手,而是抱在李白腋下直接把人塞進了副駕駛的座位,好在越野車底盤高,這麼做困難不大。貓著腰,楊剪把身子俯得很低,弄得李白紅著臉縮脖子,那門框自然也就磕不到腦袋。放穩了就要退身而出,車門馬上就關上了,他的手突然被抓住,“還是你穿吧,他們這個病號服是老棉布做的挺厚的,”李白說著,怔怔地鬆開手,開始專心折騰衣服,肩臂上的挫傷還在陣痛,費勁地脫下一隻袖子,接著就隻能不尷不尬地卡在那兒了,“楊老師你幫我弄弄……”

開口就咳嗽,而且咳嗽得越來越劇烈,說句話都要斷一下,怎麼看這樣子,急得都要哭了。

在楊剪麵前出醜是李白最怕的,大大小小,他都不願意,可他又總在做這種事。

楊剪歎了口氣,拎起那條被他脫掉的袖口,把它拉直,的確是在幫他了,卻是握住他酸痛的胳膊,幫他把衣服穿了回去。這次還把拉鏈給拉上了,楊剪半蹲在那兒,看著李白的臉,幫他整了整病號服亂七八糟的領子,蓋住鎖骨,也蓋住上麵塗了紫藥水的傷痕,接著拉鏈就拉到頂,把這些全都裹了起來。

“你在發燒,知道嗎?”站直了,鏈頭也從指間滑落,楊剪垂下手。

李白看不見門框上方那人的表情,他吸了吸鼻子,把手藏進袖口。

“不會沒感覺吧。”繞到駕駛座坐好,打著發動機的時候楊剪反問。拐杖躺在後座,車內照明又亮了一檔,他明晃晃看著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