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九十九(3 / 3)

他忽然想到楊剪先前把自己塞進這座位,而不是前麵的副駕駛,恐怕在那時楊剪就已經決定要找個安全的地方停車,再坐到後麵陪著他睡過這又冷又長的夜晚。隻不過現在那人先自己一步,沉沉地睡著了。那我就幫幫你吧,李白想,現在的感覺好像在做夢卻不是做夢,那我就再做一個,我幫你抬起手來,繞過我的肩膀,把我摟住,我幫你用夾克蓋上我,再用我的蓋上你,太麻煩了我好像要把你吵醒了,那我們幹脆一起蓋吧。

我幫你陪我睡覺,我們挨得更緊一點,陪得更好一點,睡得更香一點。

李白感到滿足,偌大的滿足,心滿意足。他鑽到楊剪懷中,兩人蓋著兩人的外套,一直睡到天亮。

這一回楊剪醒得早了許多,七點鍾就已經從加油站的小賣部買了新的麵包和真空包裝的小菜,還有不少礦泉水,牙膏牙刷,濕紙巾,坐回原先的位置讓李白繼續靠著。他自己已經洗漱完了,絲毫沒有因為前夜的坦白而尷尬,身上依然是那種理所應當的自信,以及麵對事實的坦然,看李白終於睡醒,就監督他好好地刷了牙,簡單地擦了臉,才讓他吃早飯。

“多吃點,”他說,“今天坐船。”

“船?”李白塞過來一隻泡椒鳳爪。

楊剪用指尖捏住,他其實不喜歡吃這種骨頭多殼多並且會把手弄髒的費事東西,比如每年這個季節的螃蟹,要是沒有李白幫他收拾,他就寧願不吃,如今這鳳爪倒是沒什麼好收拾的,就是吃起來依然麻煩。

倒也麻煩不到哪兒去吧?

“那邊地勢低,”楊剪最終還是咬了第一口,“車應該走不了。”

李白點點頭,表示明白,楊剪要他多吃,他就二話不說地啃了三個麵包,當真是乖極了,並且對接下來坐船要去幹什麼也沒有嘰嘰喳喳地追問。而楊剪的推斷也的確夠準,往德江東南方向走的路上,災情肉眼可見地重了起來,最後開到烏江決堤的河段,所有路都封死,車子果然寸步難行了。

有不少艄公在岸邊招攬生意。

楊剪從後備箱裏拿出折疊拐杖,幫李白撐好,又打開工具箱挑了幾件趁手的放進背包,水和食物也拿了,藥也拿了,就是沒拿刀,這車就和刀子一塊被他留在岸上。一邊收拾著,他還掛著點招人喜歡的笑容,一邊跟艄公用帶點本地味的腔調商量行程。

最終說定下來,從這裏到一個叫做“玉人穀”的地方,一個多小時的水路,兩個人,三百塊錢。去那種地方做什麼哦!艄公大概是這麼問的,李白答不出來,他也不知道玉人穀到底是什麼“風水寶地”,幸好在搪塞人方麵,楊剪素來是專家。

他說:“看一個老朋友。”

走下臨時搭的碼頭,他們就順利地出發了。

那不是李白第一次坐船,卻定然是最美的一次,他從沒見過這樣的江流,小船一如柳葉劃開山水,進入水墨的褶皺。坐在船頭,背朝破水前行的方向,聽著艄公吆喝“小心”時滿嗓子的粗糲,他也能把自己擱在一旁的傷腿忘掉。長江一脈、十萬大山,被他經過就化成霧,化成波紋,化成動蕩漂浮的一切,唯獨有楊剪在船中央,在青色的濃霧和水波中,抽一支煙,望向遙遠的一座山丘,是永恒矗立的影子。

“再看那麼遠就要變成石頭了,”李白逗他,“你看看我呀。”

沒想到楊剪真的看了過來,這一看,還不把目光挪開了,直瞧得他別過腦袋,企圖在艄公眼皮子地下掩蓋自己的不軌。楊剪就笑,梨渦淺淺地蓄了兩點,眼裏也被這青綠的江潤出了一層清亮的水殼,滿臉都是無辜的樣子。而他身後的艄公不知怎的也笑出了聲響,遠沒有那麼含蓄,笑完了還要高聲唱上兩曲苗歌,抹一抹臉上千溝萬壑的汗。

“這段水,三彎六險七座峰喲!”他們聽到這樣的提醒。

兩個彎過去了,四塊暗流湧動的險灘也是,艄公的水性確實是好,熟悉水段情況,十分懂得避險,該順流加速時也絕不含糊,卻在第五險過後陡然平靜的水流中撐住杆子,放緩了船速。

“那兒有個什麼?”李白也發現了端倪,指向靠近河流東岸聚起的一堆石塊,它們就像是上一秒鍾才從旁邊的懸崖上剝落,卻還卡住了一點別的東西,“白的,有反光。哥你看到了嗎?”

“去看看吧,麻煩您了。”楊剪說。

“好嘞——”艄公已經眺望了半天,答應得痛快。

然而橫穿水流過後,隔了兩米多遠,眼中所見卻是他們誰也沒想到的。李白揉了揉眼睛,他不敢相信能在這裏看到一隻竹排,一個用紅線綁在上麵的、已經被浪頭打得麵目全非眉目暈染的紙人,還有他身上未曾丟失的銀飾和黑發。

銀飾正好卡在紙殼內部的竹製框架上,而頭發夾在中間,也就剩下不少。

“可能嗎?”李白問。

“水路不用繞遠,”楊剪放下煙支,“順流而下,當然可能。”

這對話艄公聽得雲裏霧裏,但熱情依舊,大概是了解這習俗,他跟兩人解釋這是冥婚的洞房船,誰家的小夥死了,姑娘卻放不下,就這樣把自己的一輩子都栓給他,兩人的魂可以從烏江一直漂到先祖休養的故土。而李白默默聽著,和楊剪一樣安靜,他隻覺得那人唇邊的煙蒂已然蔓延開來,在自己的眼中,浮起昨夜的夕陽和炬火。

“師傅,”眼看著船馬上就要撐走,李白開了口,“他們卡在這兒,是不是就去不成祖先那裏了啊。”

“再近一點,我拿撐子給它搗走,就是有旋渦,水急,”艄公爽朗道,“你們兩個旱鴨子城裏娃兒,怕不怕嘛!”

“我會遊泳,我哥也會!”李白揚起臉來。

艄公哈哈大笑。

李白拖著傷腿,在水流的顛簸中挪到楊剪身邊,聲音也變得小小的,“我總覺得是他們在等我們,昨天晚上認識我們了,現在就等我們救一救他們。”

“噓。”楊剪掐滅了煙。

“什麼?”李白一個激靈。

“說謝謝呢。”楊剪提起他的耳垂,輕輕揉了揉,竹排也被船杆撥下,先他們一步漂入湍流。李白的耳朵被揉燙了,他和楊剪一同遠望,看那片銀光漂遠,漂下一個水坡就再也看不見,謝謝,不客氣,祝你們好。耳畔有幹燥的煙草味,也有艄公唱起的長長的調子。苗語鏗鏘悠揚,啼鳴一般,在青天之下又顯得古老而孤寂,與昨夜同寨的送別不盡相同,卻又像一首長歌的不同段落,能在耳中銜接起來。

銜接,銜接,銜接得更遠。李白不斷地想,再往遠看,就是他們的故鄉了吧,他們靈魂的歸處?那更遠呢?直到長江盡頭?直到大海的盡頭。我的故鄉,我們的故鄉……

有嗎?在哪。

他本想抬頭看看太陽,卻又覺得不必了,歪過腦袋,靠上了楊剪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