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第二次篝火(1 / 3)

所謂“玉人穀”,其實有兩層含義,一是臨江而建的一座苗鎮,二是這小鎮邊緣的山中有著同樣名字的山穀。從艄公的閑聊中可以聽出,他已經自動把目的地默認成前者,甚至開始介紹當地好吃的炒菜館和米粉鋪了,卻處處避諱那片穀地,楊剪聽得很有耐性,也沒去糾正什麼。所以,這趟就真的是去一個山鎮了?去“看一個老朋友”。沿路這句話始終懸在李白心中,倒不是有多麼忐忑,他隻是好奇那裏到底住著什麼樣的人,能讓楊剪在千山萬水之外記了許多年,如今來了,還要親自過去看看。

又一定是個“人”嗎?

一個特定的、普普通通生活在那裏的人?找到了就問個好,敘敘舊?

不見得。

是當然不會。

紅麵具的事情還不算結束,李白自己這麼認為,他覺得楊剪也是這樣想的。某種心照不宣維係在他們之間,當他真正想要描述,卻又摘不清楚。李白隻是覺得當下是可以安心的,現在這一秒是當下,過到下一秒,也是當下,他可以一直這樣安心下去。

從一條棧橋下經過時,天上的密雲出現一個豁口,太陽光白森森地破出來一點,多少也算是放晴了一會兒。楊剪告訴李白,上次自己走的是陸路,二零一五年的冬天,就在沿江的山道上,沒有潮汛,卻也在斷斷續續下著雨,他租了一輛車況不太好的牧馬人,在早上的加油站加過油。

“最後去了玉人穀?”李白問。

“是啊,”楊剪若有所思,“從天亮到天黑。”

李白覺得奇怪,陸上比水上慢這麼多嗎?還是說,楊剪因為某種原因,在那些山路裏繞了很久。手機是完全沒有信號的,他也查不到附近山峰的走向,隻覺得它們一座連著一座,被某些摸不清方向的窄路串起來,見縫插針地排布。

不過這次走水路也並非像他想得那樣方便迅速,原本一個多小時的航程,估摸著能在飯點左右走完,最後卻耽誤到了下午兩點。主要原因是半路碰上了放排的大部隊,最近幾年李白對雲貴川地區做過不少無頭蒼蠅式的研究,主要方法是看雜誌、紀錄片、豆瓣話題、公眾號文章。他倒是對這種古老的運輸方式有所了解,深山裏運送大塊木料是走不了車子的,伐木隊往往把那些剛砍下來的原木用鋼索紮成木排,前端與普通船筏寬度相當,後麵的“尾巴”卻能擺得又寬又長,浩浩蕩蕩地順河流而下,俗稱“放排”。而排工老少中青都有,就負責站在木排的幾個角上,相互配合控製走向。

人影立於咆哮江麵,顯得很小,腳下的木排大片大片地鋪占水麵,長度積累得不得不隨水流轉彎,形似某種凶猛繁殖的藻類,生長速度快得能騰起大浪,也像流淌的島。

被這種木排從後麵追上是很危險的,如果連著有好幾條,還是在寬窄變化較大的河段,那無異於在高速上開著小轎車被一隊重型貨車包圍,並且車輪下的柏油路麵也被擠得發皺,如同化掉了一樣軟。艄公剛一發覺不對就靠岸了,當時正好臨近三〇三省道下麵的一片小湖,他快速地劃了過去,把船杆撐在湖岸,船頭斜對著湖心,三人一同回望,等那一條條木質長龍遊過。

有吆喝聲傳來,艄公也吆喝著回應,隔了十多米遠可以看清木排表麵的浪花,隨便就能躥到膝蓋高,抽在人腿上想必很疼,而排工們半裸身體,皮膚被江水打得黝黑發亮,為首的那位頭發已經花白,卻比猴子還要靈巧,一跳就能從浪頭越過,繼續抓住轉向用的木杆,馬上再打來一個,還能再跳。

“他們好像生活在水裏的生物,就是……上岸對他們來說就相當於我們下水,”李白皺眉看著這奇觀,由衷道,“像水鬼。”

“可不敢這麼說!”艄公打岔。

“我認識一個,叫波金粟,”楊剪低頭看了看手表,“確實很靈活。”

“你認識的人好多哦……”李白也挨過去看那指針,“他多大?”

“三十出頭?”楊剪也不太確定,“幹這行在水上待幾周幾個月都是常事,那些頭發都白了的往往也就四十多歲,死亡率很高。”

“那波金粟還活著嗎?”李白又問。

“不知道,”楊剪轉了轉表帶,又抬起眼來,帶點笑意地看著他,“他家就住在玉人穀,說不定能和你見上一麵。”

李白不想見麵,不想見任何人,基本上任何時間都是如此,哪怕在做著擅長的工作,和熟悉的夥伴在一起,他都無法完全撇開對於與世隔絕的渴望,時常幻想自己被關在屋裏哪都不去隻用見楊剪一個人的美好生活。但如果是楊剪的朋友——能讓楊剪笑出來的好朋友,隻要想象一下,是楊剪打開門鎖帶一個友善的陌生人回家吃飯,和朋友說“這是我家裏的人”,並且吃完就走,那他就不會太抵觸了。

鎮子的渡口衝垮了,在臨時碼頭下船之後,李白一直處於這種“積極準備見客”的狀態,好像那位波金粟隨時會閃現街頭,和楊剪打招呼並且要他自我介紹一樣。是弟弟,是家裏人,是……我們遠道而來,一起找答案。他可以這樣說。

李白感到愉快,對著苗繡鋪子門口的大鏡子微笑,整理自己的頭發,也整理了楊剪的。在汛期的急流段坐了這一趟船,兩人的鞋子、褲腿,全都免不了泛潮,弄得上身也發冷,隻有那隻被楊剪事先套了兩層塑料袋的傷腳得以幸免,鎮裏也是剛下過雨的模樣,踩過積水的石板路,李白全身上下隻有這一隻腳是暖和的。

信號恢複了一些,至少足夠慢慢把電子地圖加載出來,讓李白失望的是隻有靠水的河灘信息比較詳細,一旦過了這小鎮的外圍,往內圈看,基本上就是大片的空白,以及顯示林地的綠色,偶爾有幾個圖標顯示的也是山峰的名稱。用眼睛直接去瞧也能瞧明白,路在小鎮中心漸漸變窄,變崎嶇,太錯綜了,稍微走得深一點就能看見遠處依山而建的村寨。吊腳樓層層疊疊,簷頭滴水,木竹結構被雨水泡成更為飽和的顏色,黑色的更黑,棕黃也更濃,陳舊且靜謐,仿佛人都沒有住上幾個。

隻有河灘那邊相對熱鬧一些,大概是最近幾年古鎮旅遊剛發展起來,有簇新的水泥大路,也有水泥建築,排水係統做得不錯,沿街種著廣玉蘭和芭蕉,商店門麵也基本沒被淹上,就是小縣城裏常見的那副模樣,有些稍微摻了些民族特色,卻未能顯得獨特。楊剪對於地圖倒是不存在依賴心理,信馬由韁地走,和李白吃了頓艄公推薦的泡椒板筋跟小米鮓,打包了兩杯蜂蜜米漿暖身子,他就徑直領人往鎮東去,抄近道走了小路,印象中那兒有家出租摩托的商鋪,他需要租上一輛。

“咱們待會兒要騎摩托上山嗎?”李白問。

“否則要走很久。”楊剪說,拐杖杵在石板上的聲響卻忽然停了,回頭看,李白在一家裝修光鮮的旅遊商店門前駐足,櫥窗燈光亮白,擺了苗女的銀飾、花哨的繡品、成壇的酒,還掛了幾個麵具。看起來都是挺厚實的木質,色彩明豔做工精細,其中一個有著紅臉獠牙,圓睜怒目,胡須短而粗地長滿了一下巴,宛如觸角。

“它怎麼也長得差不多。”李白抬手指那麵具,顯得有些無措。

“這是最常見的一種。”楊剪往回走了兩步,站在他身邊。

“就是‘儺神’嗎?”李白的聲音還是悄悄的,生怕驚動了什麼似的。

“是旅遊紀念品。”楊剪卻道。

李白愣了愣,他沒想到會得到這樣的回答,他以為楊剪會給自己講講那些古遠的崇拜,講講巫教文化,既然楊剪對這裏是這麼了解。可又轉念一想,的確沒這個必要,在這櫥窗前留步都是浪費時間了,就像孤峰上那個戴麵具的小孩,同樣的木頭他也可以買一塊,他也可以去坑蒙拐騙——在楊剪眼中,這些大霧彌漫的山山水水大概都已經是司空見慣的了,對形而上的東西他向來缺乏興趣,無聊的騙術很多,真正的神秘很少。一年秋天李白拉著他去大覺寺看銀杏,即便走到大雄寶殿跟前,他也隻是一臉冷漠地站在廊柱下,弄得李白也不好意思跨過那道門檻進去撅屁股磕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