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對於李白自己來說,恐怕還需要一段時間才能真正做到見怪不怪。這感覺就好比有一顆毒蘋果,你覺得它把你害慘了所以悶頭追著它跑了好幾個馬拉鬆,千辛萬苦跑回它的老窩,結果你發現這地方到處都種著蘋果樹,結著那樣紅紅的果,而你要找的已經沒了影——你不會覺得它無辜,隻會覺得自己被耍了,現在的每一顆都有毒。那楊剪又是怎樣克服的,現在看來,楊剪也是同樣追過毒蘋果的人,他經曆了什麼,當時,現在,又是怎麼想的呢?李白低下頭去,默默地跟在楊剪身後,單腳在水窪裏啪嗒啪嗒地踩著,他還是不想冒著觸及舊傷的風險,去做魯莽的提問。
跟著走就好了。
跟著去看看,楊剪想讓自己看到什麼。
結果沒跟上兩步就下起了細雨,來不及走上坡,細雨又驟然傾盆。楊剪眯眼看了看前路,走進街邊小店買了煙和傘,香煙塞進背包,背包掛上李白肩膀,雨傘也塞進他手裏,“盡量舉穩一點。”他說,隨後就背上李白大步跑了起來,李白又得夾拐杖又得舉傘,一身的搖搖晃晃,傘麵就像隨時要被風給掀翻過去,他把重心拚命往前放,怕自己從楊剪背上滑掉,也想給楊剪多遮一點。
最後還是濕透了,兩個人都是,楊剪跑得太急風也吹得太刁鑽,仍然隻有塑料袋下的石膏幸免於難。飛奔並非毫無理由,再回頭看,坡下那段街道已經泡了水,還有高處的木盆木桶在往下滾。好在那家租摩托的鋪子還在營業,可選餘地很小,楊剪把身份證押在那裏,還交了八百塊錢的押金,最後矮子裏麵拔將軍,開走一輛相對比較新後座也比較寬大的鈴木。
半扶半抱地把李白弄上去坐,輪胎旁邊有個固定的橫杆可以擱傷腿。
“要不休息一會兒?”李白回頭看著小店的LED招牌。
楊剪抹了把眼皮上的水,把眼鏡甩了甩,戴了回去,人也坐上摩托,李白的傘就這樣一直追在他頭頂,“很快就到了,”他的呼吸平複了一些,“舉高,別擋我眼睛。”
配合很難,在凹凸不平的路麵上維持一個適中的高度更不容易,李白手臂舉得發酸,水珠劈裏啪啦打上傘麵,也要把他的手腕震麻了,而這滿山的蜿蜒似乎沒有盡頭。李白隻知道商業小鎮已經遠離,他們正在上坡,進入了當地人真正生活的村寨。楊剪開得不快,即便山路完整,烏黑的瀝青幾乎嶄新,他也小心翼翼。但李白可以明確地感受到他的心急,急於趕到某個地方。
去見“老朋友”嗎?
會是什麼樣的人。
不會就是紅麵具本人吧。
他想不通還有什麼事值得楊剪這樣時不我待了。
然而最終,當摩托車緩緩減速,他們隻是駛入一個尋常的村寨,停在一戶尋常人家門前。李白在霧氣一般的細雨中看到亮起的暖燈,楊剪下車,要他等,好像爬上階梯敲開了門……有交談聲傳回來了。
隨後回來的是楊剪,他好像一個影子,沉默地把李白扶到地上,一步一步攙著他,走上吊樓下的台階。守在門口的人提了盞不該出現在這個年代的油燈,把兩人迎進屋裏,接著便輕輕合上房門。
不是她不想使勁,大概是沒有力氣——李白一隻眼被雨水澆得倒睫,用另一隻眼看,那是個瘦小的老太太,一身都穿得黑不溜秋,頭發雪白,盤得卻散亂,麵目是模糊的,渾濁的,那隻提燈的手也在顫抖。似乎沒有燈,那便是這屋裏唯一的光源了。楊剪幫她把那扇自動滑開的門又關了回去,插上門閂,和她大聲說了幾句,李白聽懂了“阿婆”和“謝謝”,她就領著兩人去到另一個房間。
這房間更窄,吊頂也修得不高,李白總覺得楊剪走兩步就會被房梁撞到頭頂。屋裏也還是沒有燈,但潮濕的雨味兒瞬間淡了,反而有股好聞的草藥味,混合著幹燥的煙氣。地上放著幾片竹席,幾個蒲團,爐火被它們圍著,上麵還架了一個銅壺,咕嘟咕嘟燒著熱水。
老太太招呼兩人坐下,拎起銅壺倒了兩杯,李白費勁把腿擱好,說了句“謝謝”端起竹杯來嚐,頓時被衝得眼角發酸,冷不防打起了噴嚏。
“花椒茶,驅寒的,”楊剪抿了一口,又把背包遞給他,“把藥吃了吧。”
李白翻出自己的幾隻藥盒,那背包防水好得驚人,紙殼隻是微微泛潮,封在藥板裏的膠囊和藥片更是保持了幹燥。李白屏住呼吸,就著一小杯水,把幾種藥全都灌了下去,回過味來才發覺那股花椒味也不是那麼難接受,手腳也慢慢暖和起來,被爐火烘得舒適。
袖口和褲腿擰一擰水,好像都快幹了。
老婆婆熱情極了,見水都喝光,就又給他們添滿,之後便靜靜坐在兩人旁邊,好像他們是多麼難得的客人。李白在她皺成棗核的臉上隱約辨認出了一點笑意,便做出微笑,禮貌地回了過去。楊剪烤了會兒手,大概恢複了正常體溫,也在這時坐近了些,檢查了一下他的額頭。
“我覺得我沒有加重,頭不疼,身上也不是很冷,”李白說,“你聽,我嗓子也不啞。”
“嗯。”楊剪沒有多說。
李白看著他漆黑的頭發、眉眼,仿佛能看出從中滲出的蒙蒙霧氣,心中卻已經懂了——楊剪為什麼執意要一口氣開到這個地方落腳,哪怕氣喘籲籲也不留在摩托店裏休息。那地方就跟公共廁所一樣狹窄陰暗,不會有這樣的爐火,也不會有這樣辛辣的茶。原來自己的感冒是那麼重要的事啊,李白有點想笑,要是現在沒人看著他一定要親楊剪一口,或者咬他的臉,以此展示自己的活力。
可惜有人看著。李白雙手捧著茶杯,隻露出兩隻眼睛,一邊衝著老婆婆眨,一邊告訴了楊剪自己此時的想法。覺得普通話不保險,他用的是英語,楊剪聽了,先是詫異,接著是僵硬,總之是一臉的不自然,又大聲說了幾句,那老婆婆就起身緩緩走出了房間。
還真把人支走了?
李白迫不及待地履行了自己的吻,兩手勾在楊剪肩上,他黏著不願意撒開,楊剪就這樣被他啃咬著臉頰,無奈地解釋:“人家是去給我們弄吃的。”
“那謝謝她咯。”李白心不在焉。
“可以在這裏等雨停,”楊剪撓他肚子上的癢癢肉,終於解放了自己的臉,“上一次我來也是她收留的我。”
“謝謝她,謝謝她,”李白被撓得發笑,聽完最後一句,過了幾秒才反應過來,“上次你也碰上大雨了?十二月那會兒?”
“沒有,”楊剪又在背包裏翻找起來,“但也是差不多狼狽。”
他找出煙,找出還剩大半電量的手機,好像在思考,思考一件事要跟李白從哪裏說起。但到最後也沒有說,老婆婆提著油燈,端回來了兩碗油茶和一盤糍粑,全都冷冰冰的,架在火上熱過之後又變得很燙,一時半會沒法下咽,可就是折騰了這麼半天,有這麼多說話的空檔,直到放下碗筷,楊剪都沒有續起方才的話題。
他拎上先前挑出的幾樣工具,去幫老婆婆修房子去了,有門閂,裂開的床板,壞掉兩條腿的椅子,他跟李白說了這些,很熟悉的樣子,好像不是第一次修了。而李白靜靜坐在爐火前,被自己拖累著沒法去打下手,也終於明白了當初在後備箱前楊剪執意背那麼多雜七雜八的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