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第二次篝火(3 / 3)

楊剪看得可真夠遠的。

注定要來,注定要路過,要給這個獨居的老太太修一修東西,以前有著滴水之恩……路果然是規劃好的。

但僅此而已嗎?這裏不應該是終點吧。那在終點是不是又有什麼在等,三年之前,它能把楊剪弄得狼狽。

那邊叮咣了沒一陣子,老婆婆就獨自回來了,她坐回李白身邊,留楊剪一個人在隔壁忙活。當真一點客氣也沒有,同樣也沒有戒備,李白快被好奇壓得透不過氣了,“阿婆,您……聽得懂我說話嗎?”以這句話開頭,他打開了話匣。

暴雨時的天色本就跟黑了沒有兩樣,等雨停了,天仍是黑的,因為夜晚已經到來。這屋裏卻亮了,楊剪換了保險絲,修理好了電路,李白才知道這座吊樓原來是有電的。他與老婆婆之間的友好交流也在耳背、語塞,以及連串亂七八糟的比劃之後,大概做到了似懂非懂。

這座吊樓修在寨子的高處,四周很靜,有什麼熱鬧聲都能飄上來。老婆婆顯然被吸引了,李白站起來,從她身後透窗看去,坡下的空地上聚了一撮人,中間圍了團幹柴一樣的東西。

篝火?

是篝火。

火光竄起來的時候,楊剪站在吊樓下,喊了李白的名字。

破天荒了,楊剪要去湊熱鬧,叫上李白一起。算上這天,李白生平隻看過兩次篝火,第一次是在大涼山,彝人的火把節,他抱著絕症病人死而無憾的心態,跟楊剪說他想去看。兩人就在江灘上途徑一簇簇火,也途徑學生、同事、相互追打的狗、側目的村民,楊剪始終牽著他,手心很軟,很熱,手指有粉筆磨出的繭,從黃昏走到天黑,火光映紅了江水。

那時的江還是金沙江。

卻也不免讓李白單腿蹦著下過最後一級台階,抬眼便瞧見楊剪對自己伸出的左手時,產生這許多年也不過一瞬的錯覺。

太快了,太短暫了,極輕極細的流沙似的,這幾年也隻夠他站上楊剪身前的地麵。

有他這個傷員拖著速度,兩人沒走幾步山路就被老婆婆趕超了,走到篝火前時儀式已經開始。又是麵具,一個人在篝火前舞蹈,臉上戴一麵,兩條胳膊各上綁了三麵,胸口有背後也有……哪怕是腰和腿!哭的笑的慈悲的嘲諷的,這個人全身都是麵具,動作如木偶一般有著古怪的停頓,卻又多了木偶不可能具有的力度,一高一低,一曲一直,全都依循火光的跳動。

寨子裏的人們圍著他,老人們吟唱,那位好心的老婆婆也在其中,歌聲粗糙尖銳混雜,形成某種奇異共鳴,年輕人們則閑聊著,笑鬧著,舉著手機錄像。

楊剪在最外圍停步,拉住李白的手臂,不讓他繼續向前蹦躂。

“這才是儺。”他說。

“我烤火的時候查過了,”李白輕聲道,“扮成儺神驅鬼消災,一種很古老的祭祀儀式,正統的已經快失傳了。”

“嗯。”楊剪看著那火。

“是因為最近雨下得太大成天災了嗎?他們要祈福。”李白試探道。

“你們剛才聊了很久。”楊剪卻轉了話題。

“嗯……那個老婆婆好像和你很有淵源,我當然好奇了,”李白把重心往拐杖上倚了倚,“原來她是波金粟的媽媽。”

“她是一個人把波金粟帶大的,”楊剪蓄起薄薄的笑意,“當時我也是坐在那裏烤火,波金粟放了幾個月的排回家,看見我就打,他覺得我不懷好意,不能和他媽媽單獨待在一起。後來說開了,又和我稱兄道弟,要留我喝酒。”

“……”李白有點生氣了。

“現在波金粟在哪兒?”他盯著麵前影影綽綽的人群,“你給我指一指。”

楊剪側目看了他一眼,卻道:“死了。”

李白轉頭,有些遲鈍地迎上那目光:“死了?”

“被卷進江水裏。”

“……她沒跟我提,或者我沒聽懂。”

“另一間房裏供了遺照,”楊剪說,看不出什麼情緒,“去年七月的事。”

兩人都靜了一會兒,歌聲在麵前此起彼伏,好像飄到了更高的地方。

“那個老婆婆疊了好多金紙,金穗子……還讓我學著疊了一點,”這次是李白先開口,頓了頓,他又道,“她說玉人穀有個山崖,上麵的公路,中間有一段特別險的彎,霧也老是特別濃,經常有車從崖邊滾下去。”

“確實。”楊剪點了點頭。

“她做那些是要往山崖下撒的,就是給那些死在這條路上的人,要他們不要再出來害人。”

楊剪仍然沒什麼意外的表現,低頭看了看手機,又把它揣回褲袋。

篝火又添了柴,澆了油,燒得越發旺盛了。儺神周身也圍上了更多的角色,演起更為複雜的故事。

“哥,你相信有鬼魂嗎?”李白忽然握住楊剪的手。

“不太相信。”

“那你相信有輪回嗎?”

楊剪答得慎重:“我相信人死之後,仍會以某種形式存在,進入循環。”

“如果有來世,”李白卻自顧自道,“如果有來世我還是想認識你。換一種方式,要簡單一點順利一點,我們總不會那麼倒黴吧,每一輩子都那麼磕磕絆絆。比如我們做同事?還是同桌比較好,認識得早,然後再做同事然後同居……或者不做人了,你做鳥,我是你撿回窩裏的玻璃珠子,你做房子,我就是你長了一牆的爬山虎……隨便了,做什麼都好!如果我先死,我就會等的。”

他說得有點刹不出車:“儺神都聽見了吧?我絕不反悔。”

楊剪笑了,沒有說他傻,也沒有對這種超時空巨大許諾的抵觸,指節在他手心跳了跳,笑得卻很舒展。有幾個年輕人一看就是外來戶,大喇喇地舉著攝像機到處錄,鏡頭從他們麵前劃過去,又扭了回來。

好像拍了特寫。

“我去回個消息,”楊剪任他們拍了一會兒,忽然說,“教導主任。”

哦……對了。三天假期是不是已經過了?好像是的。但楊剪少有地言而無信了,他好像不打算就此離開,他繞過那團篝火,走到比較清淨的高處找信號去了。李白的目光一路追著他,直到他舉起手機通話,又很快隱入黑暗,之後李白才注意到偷拍,直直地看過去,或許陰惻惻的,那幾個姑娘小夥才故作尋常地轉開。

而與此同時,李白也想明白了一件事,他想完了來世,滿腦子就隻剩下那座山穀,是山穀中的懸崖,還有險峻的轉彎、惡靈的詛咒。他強烈地意識到——隻有上去,進入那片充滿迷霧的山地,才能得到真相。可真相也沒有那麼重要了,他現在最關心的是楊剪想要告訴自己什麼。

深埋心中的,卻又呼之欲出的。

什麼問題需要走過這樣的萬水千山來回答。

是很複雜的嗎?

是很無奈的嗎?

是能夠把楊剪也纏住的嗎?

電話是不是已經打完了。

李白揉了揉眼睛,想看清那個影子,卻看見火舌的跳躍,恍然已經竄到需要仰麵去看的高度,與空地外的小樹平齊,它用火星和熱浪安撫這片土地上被浸濕被衝垮的千瘡百孔。圈子圍得更大了,好像有無數張麵具無數首歌,那些先祖的舞姿和祝禱,那些雨後的星光,融化在一起,便成為寬廣的銀河……那些生與死的交錯,輪回。

漫漫長夜,始於千年之前的祭禮仍未結束。

而楊剪孑然如孤影,穿越這一切,走回他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