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往山下去(完結章)(1 / 3)

清早起床後,兩人受到了挽留。那位讓他們借宿的好心老婆婆把早飯端到了房間門前,說了幾句,大概是要他們吃飽了再走。當時李白正沉在木板床帶來的腰酸背痛裏不想坐直,望著起了黴點竹製天花板發呆,而楊剪背對房門,正在扣襯衫扣子,“好,”他回了下頭,大聲說道,“一會兒我們下去跟您一塊吃吧!”

老婆婆“哎哎”應著,笑嗬嗬地走了。

也端走了方才的飯食。

李白抱著被子打了個滾,額頭抵在楊剪腰後,鼻尖拱進襯衫下擺,“我想洗澡了。”

楊剪“嗯”了一聲。

李白又道:“雨幹了之後衣服發脆,頭發糾成一綹一綹,身上癢癢的。”

楊剪把袖子挽到了手肘。

李白丟開被子,抱住他說:“你想洗澡嗎,楊老師?”

這回楊剪終於沒有對他放任自流。扣子扣到最後一顆,他站起來,把李白在床麵上扶正,又蹲在床邊幫他套起褲腿,“回酒店就能洗。”

“哦。”李白眨了眨眼。

“想回去嗎?”楊剪又道,抬起頭來,跟他四目相對。

“不想。”李白趕緊搖頭。

他可不能鬆嘴,一點也不能。昨天晚上楊剪還跟他商量過這個問題——說商量是客氣了,楊剪隻是在篝火結束前簡單地告訴他,旁邊這座山非常危險,當地人輕易都不上去,可能看到的東西也會讓他失望,讓他自己考慮清楚。李白當然考慮清楚了,到現在這個地步,他甚至已經忘了怎麼去恐懼,滿心滿眼看到的都是自己將要觸碰到楊剪的秘密,多磨人也多誘人的秘密,他避開尖叫著潑水滅火的人群,迫不及待地把這想法告訴楊剪,楊剪卻搖了搖頭:

“明天早上再和我說。”

是要讓他再考慮一夜嗎?

還帶有冷靜期的。李白覺得好笑,這人竟然也有這麼優柔寡斷的時候!可能是那座山的確危險極了吧……楊剪覺得他是有可能臨陣脫逃的那種人?還是說昨夜的篝火太漂亮,楊剪覺得他被那種氣氛迷住,做不了正確的決定。

又或者,楊剪在考驗他的決心?

可是結果恐怕要讓人失望了,一個晚上過去,李白既沒有去考慮什麼,決心也沒有動搖。他在楊剪旁邊挨上床麵就睡倒了,現在,他醒來,說自己不回去,還說自己走不動道,要楊剪扶著才能下樓吃飯。

人家把拐杖遞給他,他還不肯起身:“可是腰也疼。”

於是楊剪幹脆一邊夾著兩條拐,另一邊肩膀把他扛下了樓。

肩骨硬邦邦的,硌疼了李白的一肚子饑腸,他全程都在擔心自己翻倒在地,可他全程沒有,楊剪似乎也沒有用多大的力氣,但兩人的重心就是保持了平衡。到了一樓,那間隻立了幾根柱子四麵透風的餐廳,這種親密又怪異的姿勢把老婆婆眼皮上耷拉的褶子都驚得抬了起來,楊剪放下李白,卻還都能臉不紅心不跳地坐在桌前,專心致誌地吃那頓並沒有多麼美味的早餐。

“我的腰不疼了。”李白靠近他耳邊,悄悄告訴他。

楊剪笑了笑,沒說話,給傷員剝了一顆雞蛋。

在此之後餐桌上三個人的語言係統似乎同時突然出現了某種隔閡,保持著莫名其妙的沉默,他們吃完了這頓飯。看老婆婆起身開始收拾碗筷,不再偷偷盯著自己瞧,李白又挪近了,再次貼上楊剪的耳朵:“你在生氣嗎?”也還是悄悄地問。

“生氣?”楊剪挑眉,是有些意外的神情,“為什麼。”

李白也說不上來,他就是覺得怪怪的,楊剪心裏悶著事兒,這樣的時候未免太多,都把他練得能夠隨時敏感察覺了。能跟楊剪這麼說嗎?有點頭疼地抬頭望天,卻見楊剪往桌邊一站,非常體貼周到地幫人端碗端盆去了。

確實,人家老太太一個人兩隻手,應該拿不下。

但我有點生氣了。李白想。

昨晚他把自己的手表戴在了楊剪的手腕上,作為交換,楊剪也給了他自己的,就讓他趴在自己胸口,還親了他到處亂摸的手指。現在看看表盤,才七點二十六分,看到二十七分李白就消了氣,對著雨後格外清透的陽光欣賞起那幾根手指尖端透出的血色,等到四十三分,楊剪回來了。

“她是不是有話要和你說。”李白問道。

潛台詞是“背著我”。

“勸我們不要上去。”楊剪站在李白跟前,擋住那顆愈發刺眼的太陽,倒是有一說一,“留吃飯也是想拖時間,午飯也想留,她說早上霧太大了,至少要等到中午。”

“你覺得呢?”

“那個懸崖她自己也沒去過,隻在下麵撒過金紙,對那兒的了解僅限於傳說,”楊剪在褲兜裏摸了摸,“我覺得,那裏任何時候霧都不會小。”

李白歪過腦袋:“所以楊老師了解得比較深入。”

“我去過兩次,”楊剪咬了支煙,“第一次是晚上,第二次是中午。”

“你說很危險,但你兩次都平安回來了。”

“陰差陽錯。”

李白垂眼,頭也跟著抬不起來了,“陰差陽錯,”他低聲笑,“別跟我說你也準備事到臨頭突然勸我不要上去,或者說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那樣的話你就太過分了楊剪。”

“我可以帶你上山,但我沒法保證你的安全,所以必須讓你明白風險,”楊剪的影子旁邊也飄起煙霧,從地上看,它也是黑色的,“昨天帶你坐船就非常魯莽,這是事實。”

李白不說話,楊剪竟直接蹲下,偏頭看他的臉,“你覺得我在生氣?其實我在發愁啊。”

“你說的客觀條件都成立,”李白撇撇嘴,有一搭沒一搭地摳起自己的指甲縫,“但在不那麼理性客觀的層麵上,你想帶我去,否則別說像現在這樣猶豫了,你會直接把我趕回北京,這你也得承認。”

不等楊剪應聲,他又緊接著說:“這段路我們必須一起走,描述不夠,解釋不夠,回憶也不夠,我得親眼看看,一件這麼多年你終於發現不能當它不存在的事,我知道你心裏就是這樣想的,”頓了頓,沒聽見反駁,他繼續道,“婆婆昨天就已經警告過我了,玉人穀,隻要進去了,就得接受任何可能的結果。”

“你都接受。”

“所有,”李白抬起眼簾,終於肯對視,“隻要是跟你一起。”

“你做過一個山上全是霧的夢,我們走不出來,”楊剪又道,說得相當真誠,“這是最有可能發生的,沒有信號,磁場也對指南針有影響,迷路的話有很大幾率困死在裏麵。”

“**媽的迷路。”李白狠狠瞪進他的眼仁。

楊剪聞言居然笑了,又笑了,兩扇眼睫那麼密,被日頭照得光彩熠熠,怎麼看怎麼不像是要去涉險甚至赴死。他從石板縫裏摘了朵鵝黃色的小花兒,在袖口擦掉花莖上的泥,遞給那隻正在摧殘其他指甲縫的手。

李白直接把它往耳洞裏戳,戳不進去,好像已經長上了,他就別在耳廓上麵,花瓣撓他的鬢角,花心正對著楊剪。

“你看,是不是,”他仍然瞪著眼睛,“我還真是冥頑不化啊。”

而楊剪眯眼打量他,在石板上按滅了煙,像他在床上抱腰那樣,埋頭在他胸前,給了他一個擁抱。

大學二年級那年,楊剪去社會學係蹭過幾節課,其中有一講說的就是人的社會性,教授聲稱人類是某種意義上的群居動物,任何個體都無法離開群體生存。

那時剛過十九歲的楊剪認為,這話說得有理,卻也不免太過絕對。這個“離開旁人生存”應該在時間上有個限定區間,一周?一個月?一年?他舉手想要提問但被無視了。於是他準備做個測驗,至少能有點主觀感知,可惜沒能找到合夥人,就隻有自己一個樣本——學期末後的那個暑假他在密雲郊區給自己租了個小平房,也提前給了鄰居菜錢,就這麼帶上米麵糧油煤氣灶,茶葉咖啡肉罐頭,外加十幾本專業書和幾本喜歡的,一個人住了進去。

每周去隔壁菜地兩趟,給自己摘點青菜來炒,這就是唯一需要出門的情況了。屋裏沒有電視,沒有廣播,沒有電話機。統共隻碰上過一回活人,也沒寒暄,連眼神接觸都避開了,楊剪認為自己基本上做到了社交隔離。

暑假就這樣完整地過去了,自己去哪兒了他連楊遇秋都沒告訴,不過後來也證實,楊遇秋並不關心。印象中是六十二天吧,楊剪堅持早睡早起,把大三上的課程預習了一半,並沒有出現任何精神問題。僅有的變化可能就是餓瘦了一點,他照常回了海澱,照常到校報到,上課,泡圖書館,再跟隨便什麼人打球閑逛胡吃海喝。

倒是尤莉莉神經衰弱了好一陣。楊剪已經不記得那時的女友具體有什麼表現,隻記得那段日子過得麻煩不斷。李白的反應他卻能夠清晰地憶起,既沒有手機也沒有電郵的年歲,兩個月聯係不上,再見上麵,李白第一句說的是:“唉,我差點去當和尚。廟我都去好幾個了全不收我,現在和尚也得考大學呢!”

“當和尚幹什麼?”楊剪問。

“我覺得你死了,”李白剝了隻蝦丟進他碗裏,燙得指尖通紅,一臉的神神秘秘,“可能是冤死,我當和尚超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