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他們吃飯的小館兒裏在放一首歌:月亮惹的禍。
那時楊剪覺得李白是個可愛的**。
然而當他去到社會學係的學院樓,找到上一個學期的教學助理闡明自己的實驗,說想約時間見教授時,從表情來看,對方似乎也覺得他是個**。
可不可愛就不知道了。
直到畢業楊剪也沒能再跟那個教授見上一麵,校園太大了,但不能說他的實驗毫無意義。至少對他自己產生了深重影響,有相當長一段時間,楊剪堅信不疑,社交對自己來說並非剛需,那麼,順理成章地,社交對象們也就是過眼雲煙了。
前一天人家跟他相見恨晚,後一天他就可以連名字都忘幹淨。歸根結底他就不喜歡人類這個物種,把自己包括進去也無所謂,還在交朋友隻是因為這件事本身難度不高,並且收獲大於投入。羅平安總是說他冷漠無情,忘恩負義,把別人玩弄於鼓掌,半天終於憋出個“情感認知障礙”,告訴他是病得治,他就總是笑笑,心想,關你屁事。
要是有一個地方,連點人味兒都沒有,那應該很適合自己旅遊吧?
這就是楊剪十多年也沒磨滅的真實想法了。
此時此地似乎十分符合他的標準。路麵濕漉漉的看不見灰塵,隻有鋪得均勻的細碎枝葉,大概一個月也沒有幾輛車子路過。觸目就是濃霧,能從這乳白中分辨出一點高處的綠色就已經很不錯,過耳的隻有風聲鳥啼,以及背後的呼吸,連摩托引擎的轟鳴都不真切了。雖然看不見太陽,但氣溫正在慢慢回升,是敞開領子穿夾克很舒服的狀態,他們還是上午就出發了,因為天氣預報傍晚有雨,摩托車筐裏被老婆婆點了艾條,灑了雄黃粉,可以幫他們趕趕蛇蟲。
確實沒有蚊蟲繞上來,不過李白似乎也被熏得不輕,時不時要咳嗽。
其餘時候,李白很安靜,怕說多話惹人分心似的,隻是用力圈抱楊剪的腰,十指在他身前緊緊絞在一起。
他們就這樣默默地盤旋而上,從楊剪比較熟悉的路口進山,沿著他有些印象的方向,提防隨時可能到來的拐彎和斷路,緩慢地靠近那片懸崖,以及懸崖下的山穀。
越往上能見度就越低,林間巨大的濕氣也漸漸壓住風,壓住人的呼吸,讓人隻覺得潮悶。楊剪確實需要集中注意力,一百分需要嗎?他知道自己做不到。他現在正止不住地想起那個愚蠢且充滿誤導性的實驗。
在遠郊區石榴樹林旁的六十二天。
如果李白真的出了家,又會是怎麼樣呢?估計六根難清,自己早晚得幫他還俗。
人又真的能夠完全獨自生活,一個“別人”也不要嗎?
這許多年,都在給他答案。
“說兩句話吧,”意識到正在發出聲音時這話已經說出了口,“太安靜容易疲勞。”
李白似乎被嚇了一跳,立刻把他抱得更緊了,嘴裏也念念有詞:“說話……我說什麼我想想我……哦我知道了!”
原來是在自問自答。
“昨天晚上我突然想到,最開始我找紅麵具,沒找對方向,跑到浙江福建那邊去了,”他用下巴蹭蹭楊剪的後背,聲音仿佛騰起水汽,也輕飄飄的,“在這兩個省的交界處,有個小縣城叫蒼南,我去之前查資料看到有人寫文章說那裏一年四季下雨,住在那兒的人全身長著細鱗,離開家鄉,就會死去。”
“我真去了,紅麵具沒找到,那兒的人也都很正常很普通,”李白把自己說得不好意思,“在火車上我又看了一遍那篇文章,原來漏了一段,作者在文末說他也沒去過蒼南,寫的全都是他的想象的故事。”
“很有意思的故事。”楊剪由衷道,“你還找過哪些地方?”
“嗯……鷹潭,宜春,鳳凰,江口,就一路往西唄。”
“我知道自己很傻,長鱗片的人,離家就死的人,怎麼可能存在啊,”又聽李白笑道,“但是昨天我看到那些老人圍著火唱歌跳舞,我就忽然想到蒼南的事,我覺得他們離開這裏可能真的活不成。他們是把血長進土裏的樹。”
“類似的話楊遇秋也說過。”楊剪聽他講完,這樣說。
凍住了,那種叫做氣氛的東西。這應該是這十一年來,他們之間,第一次說起這個名字。
楊剪聽到沉默,連呼吸聲都停止,這是刹那降臨的靜謐。卻也知道李白聽懂了,周身剛剛鬆弛的力度已經瞬間緊繃回來。這是他開口的機會嗎?前幾分鍾還在琢磨要如何提起舊事。那處斷崖也已經不遠了,他放慢車速,勻出右手輕輕地拍了拍李白的手腕,“在火車站她對我說,有人可能想要一個女孩,有人可能想要男的,但很少有人男女都想要,一起離開這兒我們可能會死得很早,活不過一個星期。”
“……楊老師。”李白的手指揪緊夾克的布料。
“沒什麼的,”楊剪卻很放鬆,“坐拖拉機進縣城,再搭公交去火車站,有半天路程,她一直想甩掉我,我也一直跟著她,這是她最後沒辦法了和我說的話,看到我還是不走,以後就再也沒有說過。”
李白靜了好一會兒,“可她還是死得很早。”聲音很小,也很恍惚。
“至少比一個星期多。”
“不是,你也不能這樣想……”李白卻這樣說,好像肯定了楊剪的想法就是給自己的所作所為開脫似的。
楊剪打斷他的如履薄冰:“生命是偶然的,無論是它的產生還是過程,隻有死亡是必然,你同意嗎?”
“我?”李白怔怔道,“我,同意。”
楊剪“嗯”了一聲,又道:“所以它總會發生。”
“那可能是我讓它提早了吧。”李白的聲音已經啞了。
“也許是你讓它推遲了呢?她以前就自殺過,我不在的時候,是你給她開藥。”
李白吸了吸鼻子,又把頭垂下了。
“當時我跑到現場,跪下發現她還沒斷氣,”楊剪望向前方約十米處一顆枝幹扭曲的樹,兩株並蒂,現在左邊卻斷了半截,他知道那是菩提,“和我說了三句話,提到了你。”
而此刻的李白已經不敢發出聲音了。
“第一句是她害怕。”
“第二句是對不起。”
楊剪把摩托停下,還差半米,就在那個急轉彎前。
“第三句,”他打開方才踩在腳下的折疊拐杖,交給李白,“她說‘你,小白,好好活下去。’”
李白站上地麵,直直地看著他,那雙空空的眼中理應充滿淚水,現在卻幹涸。
雙唇張開,微微顫抖著,也是哭不出來的模樣。
“我有一段時間認為自己非常恨她,現在隻想謝謝她了,至少我們活到了今天。”楊剪繼續說著,還是淡淡的,握了一把他攥在拐杖橫杆上的手,帶著他靠近路邊的斷崖,也靠近那棵菩提,“看到那棵樹了嗎?”
看到了。李白默念。根長在懸崖上,靠外那邊的樹幹斷了一半。
“那你恨我嗎?恨過我嗎?”他能說出口的卻隻有這樣的話,問得突兀且局促。
“我不知道,”楊剪側目望著他,“隻是,一直以來,想到你活著我會開心,想到你死了不會。”
李白猛地吸了口氣,臉上的僵硬沒能再持續多久,在楊剪看來他就像是一張泡進池中需要幾秒才能進水的硬卡紙,他說:“我和你一樣。”
“是嗎。”楊剪眼中含了笑意,他依然看著李白,依然全神貫注。
“那棵樹怎麼了?”李白扶了扶耳邊那朵小心嗬護了一路的小花兒,讓自己轉過臉去。
“是撞斷的,”楊剪也輕而易舉地從方才的情緒中走出,拿走他的一支拐杖,用尾端碰上斷麵,避開側麵新長的幾條枝芽輕輕地摩擦,“蒼南我去過,鷹潭宜春鳳凰江口也是,我們的路線應該基本重合,不過有幾年的時差。”
李白一動也不動地等他說下去。
“我找到山上的破廟,紅麵具開車跑了,他在山裏繞圈,追到半夜我到了這裏。”
“是他引你過來的。”李白低聲道。
楊剪點了點頭。
李白的肩膀抖了一下,“是你的車,撞的?”
楊剪卻笑了:“怎麼會。”
“可能是我不知道害怕追得太緊,”他把拐杖還給李白,“他來不及反應就衝出去一半,撞在樹上,暫時維持了平衡。”
“後來呢?”
“樹幹馬上就要倒,砸在前蓋上他的平衡就會打破,我停了車,站在外麵等。”
“他掉下去了。”李白試探道。
“他探出頭要我幫他,說隻要活著下山他就投案自首,我覺得還不錯,如果他這輛車後輪有驅動,我把車挪開給他讓路,也許還有救,”楊剪彎腰看了看懸崖邊緣,還用手摸了摸,當年軋出的深痕早已經風化了,“所以就要他把麵具摘了,我先拍照再說。”
說完他就把手機遞給李白,沒有密碼,裏麵的相片頁麵是早就打開的。
李白看到漆黑一片之中被閃光燈照亮的斷枝與懸空的車,車是刺眼的白色,而它的窗口探出了一塊鮮紅,麵具被掀起來,箍在頭頂,下麵是那副五官,那張麵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