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第十五幅畫 桃源事(1 / 3)

元和二年春,白居易新出爐的力作《長恨歌》廣傳於大唐,其中“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變成了男女訴衷情最時興的段子。“侍兒扶起嬌無力,始是新承恩澤時”又變成了最時興的黃段子。年少成名,文風清新脫俗,老嫗能解,白天王無疑是中唐男女老少心中炙手可熱的偶像。他沒有一點偶像架子,反倒思路清晰,懸梁刺股,刻苦到滿頭少年白,創作出又一部又一部代表作。《長恨歌》大熱之後,他想起了給他帶來靈感的裴老前輩,覺得如今隻有白頭宮女閑坐說玄宗,沒能跟裴老前輩一樣誕生在開元盛世,一睹那些曆史浪潮、帝國興衰,實是有些可惜。他又頗喜歡與她交流,四處打聽她的下落,得知她已搬出城外,正在一片桃花林中頤養天年。

是時早春,冰麵初解,韶光為春風而醉。白居易與妻子楊氏乘八尺輕舟,度萬壑千岩,來到桃源深處,竹籬茅舍。門前站著一對男女,娘子楚腰纖細,郎君芝蘭秀發,俱有仙人之姿。他倆對著茅舍作揖道別,轉眼間一位滿頭白練的老太太走出來,慈眉善目地微笑著,目送他們離去。白居易認出了老太太的容貌,待他們走遠,上前斂衽道:“白某與妻楊氏拜見裴老太太。”

羲嵐道:“原來是白卿夫婦,怎的年紀輕輕的,頭發都跟我一般白了?”

“居易料想,這才不負家君美姓。”

“你啊,和初次碰麵一樣,還是這樣貧。”羲嵐拄著拐杖,笑得沒了眼睛,“白卿正處風華正茂之年,應該忙得不得了才對,今日怎會想到來看我?”

“上一回受教於裴老太太,一直對裴老太太的詩畫與聰慧見解念念不忘,想再與您探討少頃,不知可會叨擾了您老人家?”

“那自然不會,可惜我孫女和孫女婿剛走,不然你們年輕人之間可能更有話題。”羲嵐開門請白居易入室就座,為他端上了胡餅與茶水。

楊氏道:“老太太的孫女和孫女婿是方才那兩人嗎?”

“是啊,他們都可喜歡你丈夫的詩了,那狂熱勁兒,比我父親當年迷戀李白的程度差不了多少。”

白居易驚喜道:“裴老太太連詩仙也認得!”

“我還畫了許多與他有關的畫。”她抽出桌上被鎮紙壓住的縞素,翻出一張畫。畫上的李白喝得飄飄若仙,把腳搭在案上,一旁的高力士蒼白清瘦,懷抱拂塵,點頭哈腰,卻是一臉尷尬。

“哈哈,好一張高公公脫靴圖!” 白居易拊掌稱絕,又瞅了瞅羲嵐手裏的其它畫道,“不知居易是否有幸一睹其它大作?”

羲嵐把剩下的畫都遞給他,他翻了一會兒,發現畫中的景象、事件與人物衣著均屬開元天寶年間,畫與畫之間似乎還有微妙的聯係,可以拚接成一個個故事。他目不轉睛地盯著畫道:“這些畫可都有典故?”

“有的,每一幅畫都是一個發生在幾十年前的故事。我的兒孫偶爾會來看我,每當他們乖乖圍在我膝下,便是要聽我講這些故事了。”

白居易翻了翻那遝畫,喃喃道:“每一幅畫都是一個故事……裴老太太,晚輩鬥膽,也想聽您說說這些故事。”

“當然,隻是這些個故事很長,講完會花很長時間。你若不趕時間,我可以為你一一道來。”

白居易收斂了笑意,正襟危坐,行了叉手禮,充滿期望地望著她。她為他又添了些神泉小團,點燃寶鴨香爐,翻到第一幅畫。畫上也有春水桃花,一個小女孩坐在洛陽朱樓後院中散步,一群孩童則在桃花林裏作畫。羲嵐雙目變得柔和了些:“開元二十二年,這樣算下來,都有七十年了吧……那一年,我還是個小丫頭,故意炸傷了皇子,被父母送到洛陽,又被鄭家千金帶的熊孩子們激得畫了一幅丹青仙……”

如此,一個白日過去,月滿帝京,這竹籬茅舍卻無月,是以隔了一庭修竹。室內良夜燭明,爐香焚盡,案上縞素仍在,盤碗卻已空空如也。白居易忘了自己有多久無言,隻是回過神來時,羲嵐已打開窗扇,讓稀薄的月光落入房內:“天色已晚,恐怕二位今晚要在驛站留宿了。”

白居易抽出一幅畫端詳許久。畫上有一輪明月,明湖如玉鑒瓊田三萬頃。湖麵一葉扁舟上,主角還是醉酒的李白。他手持金樽,眼神迷離,勾頭對著湖麵明月的倒影,身體搖搖欲墜。白居易道:“這幅畫便是李太白在采石磯撈月溺水圖吧?”

“是的。”

“雖然以前從未聽過他撈月而死的傳聞,但這一死法更似他的為人,詩仙也算是歸得其所。”

羲嵐但笑不語。楊氏道:“聽您說到中途,我便心生佩服。原來裴老太太不僅是位智士,還是仙子托生的人兒。隻是我有些好奇,從安史之亂結束後,您便再也沒有提過邢……不,太微仙尊。他最終回來赴約了嗎?”

羲嵐笑了兩聲,反倒坦蕩蕩道:“你是想問我,最後可是嫁給了逸疏?”

楊氏臉微微羞紅,未再追問。

白居易早發現了羲嵐並未將故事說完,也察覺到羲嵐如今子孫滿堂,可萬一夫君不是太微仙尊,話題豈不有些敏感,故而沒有挑明問。直到妻子開口,他終於遲疑道:“居易有一事不解。若按裴老太太的說法,邢逸疏其人當年權傾朝野,應該名震後世才對,那居易從未聽過他的名號,可是因為他曾說過,他會在離去後消除自己存在的痕跡?”

“或許,他確實不曾存在過。”

“什麼?”楊氏與白居易一同詫異道。見羲嵐點頭,白居易又道:“可是指他未能找到求生的方法,所以過世了嗎?”

“他一開始就過世了。”

“……什麼意思?”

“我告訴過你們,這是一個孩子們很愛聽的長‘故事’。既然是‘故事’,那真真假假,虛虛實實,也不可得知。從頭至尾,我隻是喜歡把故事畫成喜歡的樣子,又講成自己喜歡的樣子。”

白居易夫婦皆語塞。羲嵐道:“現在我還有第二個故事,或許比較接近真實,你們可想聽聽?”

“好!”

翌日,曲江畔有文人吟詩作賦,放目一船春色,十裏湖光。白居易獨自站在曲江旁,隻覺得歲歲年年花相似,年年歲歲人不同。這一片景色,想來與當年並無不同。而另一個故事哪怕他沒見過,也忘不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