確鑿無疑!
李鼎繁定然自另一個世界而來!
漂浮在三級甲等的縣人民醫院重症室,李鼎繁看見自己靜靜地、直挺挺地躺在標有鮮紅的14號病床上,雙眼深深凹陷、緊閉,那些個叫得出叫不出名字的醫療設備不再跟他的肌膚有任何地親密接觸,無法跟他肌膚有任何地親密接觸的醫療設備,像百般渾身解數後依然得不到禮貌地喝彩似的,不甘而又無可奈何地冰冷、落魄安歇一旁,任塵埃若有若無地飄落其上。
奇怪的是,李鼎繁竟然毫不懷疑地認為他與病床上的那具肉體存在千絲萬屢地聯係,同時存在於這樣一個奇怪的場所,李鼎繁真真有點不可思議,他為躺著並失去生命的那一個感到遺憾,像是對至親朋友之死的扼腕哀歎,同時,為另一個充滿了思想懷有無限同情心的個體感到由衷的自豪,畢竟,逝者已也,而這一個我還是生者,生者總是比死者更有優越感,哪怕生的悲哀,死的淒婉。
李鼎繁羸弱的妻子、年幼的兒子和老邁的雙親,此刻全都憔悴不堪,他所有過往的罪愆、叛逆,化作悲悲切切、淒淒慘慘的思緒,在親人流露出來的言行舉止中,有了既往不咎的大義。妻還好點,穿著打扮表現出一貫的利索與得體,老父母則近乎蓬頭垢麵,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打擊嚴重摧毀了他們精神和身體。李鼎繁的兒子生龍活虎地繞前跑後,李鼎繁試圖努力去親吻兒子、妻子,並竭盡全力跪在父母麵前,提醒他們別那麼難過。然而,無論他怎樣作、怎樣說,他們都沒有任何反應,無動於衷,李鼎繁百感交集,似乎在噩夢之中,被仇家緊追不舍後大呼小叫著“救命啊,救命啊”,但除了喉嚨裏嘰裏咕嚕之外,臥榻之側的妻常常隻手即可化險為夷,而今天,李鼎繁所有的努力都是瞎子點燈——白費蠟,嘈雜的環境也不能撼動他清醒可見的噩夢。
所以,李鼎繁猜著想:我是死了!
對,一定死了。
可為什麼死了的人還有如此意識呢?為什麼我會為另一個我如此這般擔心呢?難道我沒死?既然我沒死,可為什麼一個我在飄蕩,另一個我氣息全無?這是傳說中的分身術嗎?哎,死活真是難以言說!有時候很想死,一了百了;有時候真不想死,生命誠可貴!李鼎繁拍打著漂浮著的自己,有疼痛感;再拍打躺在床上的那位,知覺全無:管它媽的!死不死又有什麼關係!
有的人活著,可他已經死了;有的人死了,可他永遠活著,相對而已。怕就怕像李鼎繁這樣,是死是活都搞不清楚,李鼎繁要是活著,會不會有人說其實他早死了,他要是死了,會不會有人說李鼎繁其實永遠活著。這人啦,都這個節骨眼,沒考慮到自己家人的痛苦和傷悲,念念不忘的依然是自己獨立於家庭之外的浮華虛名,嘿嘿,懸浮空中的李鼎繁,竟然樂意感受這死的美妙,沒有切身體會的人是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到的,哪怕執筆的我可以講得一清二楚,誰會認同這天方夜譚呢?
醫生、護士來了。醫生還是那個醫生,白大褂上衣口袋裏,還插著聽診器,李鼎繁想,我怕是用不著那玩意兒;護士頂個藍紙(塑料?)帽,甩手跟在醫生後麵,親人們肅然起敬。
醫生把雙手插在白大褂兜裏,說:“我們盡全力了。”
李鼎繁妻任奪眶的淚水珍珠般閃落,哀切地詢問救世主:“那該怎麼辦啦!”
醫生語氣恬淡:“送太平間吧。”
護士像接到聖旨,轉身便要去做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