泠泠七弦上
好友小祭祀
蒼山洱海。
即便是遠離了長安,來到滇南,心裏卻依然羈絆。
月光清照,我負琴站在蒼茫的天地間,遙望北方蒼穹,心口微微的疼。
不知他,在長安過得可好......
我五歲為孤,是師父在泉州城救起病得奄奄一息的我,將我帶回唐門並傳授我技藝,五歲之前的事情便如雲煙般消散得無影無蹤。念我是女子,師父便教我琴藝。
我的師父是個很淡泊的人,雖然師承天下奇毒之宗的唐門,但從不用毒和暗器去謀害他人的性命,他把所學都教給了我,卻很鄭重的對我說:“純兒,我給了你一身的武藝,並不希望你去爭強好勝,隻要你平平靜靜的生活,我就可以心安。”
師父去江南的時候,帶回來一把七弦古琴,很精細的雕琢,琴身古樸又華美,七根弦色如冰雪般瑩亮,我忍不住輕撥琴弦,就有金玉一樣清越的聲音發出。師父說,把它送給我。這麼貴重的東西擺在眼前,七歲的我看得愣住了,小小的年紀便決心用整個生命去保護它。
如果不是因為師父的死,我想我一輩子都不會離開唐門,更不會遇到那個叫做冉夜讓我心念此生的人。
師父於我有救命之恩。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他疼惜我一如自己的親生女兒,我亦視他是唯一的親人。在師父靈前我發下血誓要為他報仇,師父如果地下有知一定不願意看到我為了他去殺戮,可是我不甘心。三日之後,便請命於掌門一人遠赴江南。
端坐於碧翠的竹林中,低眉輕撫琴弦。整整四個月,我不惜隱去姓名,在煙花之地彈琴,打探各方的消息,隻是為了今日的一擊必中。
明知身後有人舉劍向我襲來,還是不顧一切的用手中淬毒的利刃洞穿了三葉堂副堂主駱雲的胸膛,為了至他死地我甚至放棄了求生,等待那一劍落在肩頭時,耳畔傳來了兩劍相擊的聲音,驚訝的回頭,長身玉立的青衣少年早已收劍,三葉堂殺手也已氣絕斃命,我甚至沒看到他如何出手,未及我猜測他武功的深淺,忽然胸腔內氣血上湧,生生的跪地吐了一口血。
青衣少年連忙來扶我,他說的第一句話是,抱歉,我來晚了。
我不覺失笑,他何需道歉,這原本就是與他無關的事,如此的性情中人,我不禁抬頭打量他,眼前的人,是個清俊而氣宇軒昂的少年,墨黑的長發散落在肩頭,眼神清亮,眉宇裏皆是傲氣和不羈。
他突然皺了眉,抬手間青光一閃,我身後的半空中重重的摔下一個黑衣刺客來,沒做任何的掙紮就死了,我看著少年手裏握著的劍有些失神,年輕如他,卻又如此精進的劍術,我微微的皺了眉。
“我見過你,在歌弦台,你彈琴很好聽。”他對我笑,笑容幹淨又恬淡,隻這一刻,我的內心有輕輕的漣漪。
我掙脫他,擦幹嘴角的血跡,搖晃著站起來,轉身去抱我的琴。
我受傷之後,他一直都沒有走,即使我再怎麼冷顏相對,他也不氣惱,熬好了藥放在我身邊,然後去做自己的事情,或是倚在門外看海棠花,或是在簷下喝茶。後來才知道冉夜是他的名字,一個足以驚絕江湖的名字。他從來不練劍,劍法之快卻無人可及。
我就在他給的耐心和溫暖裏慢慢融化了對他的冷漠和敵意,甚至偷偷喜歡上這個清奇的少年。
他帶我看江南水鄉笑靨明媚的女孩子唱著歌去采蓮,盛開的蓮花交映著韶齡又嬌豔的臉,是我沒見過的清新,熱鬧與美麗。
他在穿行於田田荷葉中的小舟上聽我彈琴,側過頭來對我說:“井純,你說過你的琴沒有名字,叫‘采桑’可好?”是和采蓮一樣彌漫江南氣息的名字,我淺淺的笑了,算是默允,他說的總是好的。
名利於他沒有半點吸引力,說過“眼前一杯酒,誰論身後名”就真的喝到半夜微醉,以至忘了事先與人約好比劍的事。
借宿鄉間,他卻可以和孩子們打成一片,半夜和他們挑燈去抓蟋蟀......
我從不知道,冉夜這個名字曾讓多少女子迷戀,直到那一日他帶我去秦淮樓。
他見的人是明月。明月是什麼樣的女子,我來江南之後就略有耳聞。秦淮明月是風月場一段旖旎的傳說,人人都說她很美,許多王宮貴族也不惜為她一擲千金,而總口相傳的除了她的美還有她的琴藝,她身處風月,人們談起,卻總帶著敬意,因為她皎潔也如雲間明月。
為了一睹她的芳華,樓下大廳裏吵鬧不休,冉夜輕笑著帶我往樓上去,長長的走廊,一路都是濃妝媚妍的女子側目低聲耳語,她們也喜歡冉夜這樣的人吧。
誰會不喜歡呢。我突然就紅了臉。
一扇很普通的門,屋內燈光明亮,冉夜還沒來得及叩門,門卻輕輕打開了。
想過明月的美,卻不曾想過她會美得讓人窒息,見到她的一瞬間,同為女子,我也不得不折服,上天獨愛她至此般,我的心黯淡下去。
明月迤迤然施禮,輕道:“多日不見,原以為你忘了我。”
冉夜笑了笑說:“怎麼會,倒是想念起你的琴聲來了。”
“隻是想念我的琴聲?”明月看著冉夜喃喃問著,雖然笑著,眼裏卻是失落的,等許久都不見他回答,也不過問我是誰,轉身相邀。
那麼名動天下,心高氣傲的女子,看著冉夜時眼神繾綣深情,一心隻在這個少年身上。而他呢,似是裝作不知。連我也為她心傷幾分。
明月彈著《驚鴻曲》,從低眉信手調音開始,未成曲調先有情,我便知道,她為何能以樂律驚豔江南乃至整個中原。曲如她,婉約華麗,翩然似仙,於曲調中自見驚鴻舞天。我想起我的琴,心裏泛起淡淡的憂傷,他喜歡的就是江南女子這樣的似水柔情吧,不然為什麼給我的琴取名采桑。
曲畢,冉夜一邊品著杯中的酒一邊看身畔的我,似是無意的對明月說:“你的琴音始終好聽,井純也會,不如你看看她琴藝如何。”
我錯愕的看著他,明月吃驚的看著我,絕美的臉上神色微變,冉夜的眼神如冷涼的夜晚,說不清為什麼,我遲疑了一會兒,解下了負在背上的琴。
彈的曲子是冉夜都沒有聽過的,醞釀在心中千萬遍不敢吐露的感情就在泠泠的琴聲中流淌,從竹林的相遇到江南的采蓮,每個音調都投入了全部的心神。
“不用再彈了,”明月打斷了我,雖然帶著笑,眼裏卻含著盈盈淚光,她起身看向冉夜,“冉公子喜歡的,明月,比不了。”她低頭看著麵前那把上古桐木梅花細雕的琴,忽的就拂手推到了地上,琴弦根根盡斷她竟不顧,“既然你不喜歡,留這何用,明月不再撫琴便是。”依舊是明麗的容顏,再無多話,帶著侍女離去。
她琴藝那麼好,分明也聽懂了我的曲中意。她對待冉夜竟是這樣的一番深情,得不到他的喜歡,寧肯把最好的一切毀棄。
那一個夜晚,我和冉夜站在秦淮河畔,天上的月光洋洋的灑遍了周天,朦朧又清冷,蕭索的深秋,寒涼似水的風吹起他的衣袂。我不知道該說什麼,隻好靜默的站在他身後。
“我的心意,你明白嗎?”過了很久,冉夜抬頭看一天的清輝,緩緩開口。
“什麼?”我不明白他指的是什麼,下意識的脫口低問。
冉夜轉過身來,輕輕握著我冰涼的手:“明月再好也遠不及你。井純,你可願意隨我去長安?”
總以為他是不羈的浪蕩子,看慣了極美極豔溫柔萬千的女子,心裏永遠都容不下這樣江湖性情的我,我對他用情再深他也不會心動,留在他身邊不過是一廂情願,直到他親口說出,我才明了,原來他並不是我想的那般無情。在他溫暖的懷抱裏,我卻哭了。
那麼,從此他就是我的整個天下。
長安,天子之城。它沒有南方的浮華,有的隻是一座都城的穩重,天空高遠又遼闊。這就是冉夜自小生活的地方麼。當他拉著我的手走在繁華的大街上時,我的心裏放滿了小小的幸福,甚至覺得會一輩子和他在一起,這一刻即是永遠。江湖的恩怨都瞬間被拋到了彼岸,哪怕讓我放棄全部的武功做個普通人我也心甘情願。
“走過那麼多地方,還是最舍不得長安,井純,我們以後不管走多遠都要回長安來。”
冉夜的這份感情我明白,因為唐門在我心裏也是一樣重要。人就是這麼奇怪,長大的地方,熟悉的地方,至死不忘。
我從小在唐門長大,冉夜說這番話的時候,我突然很思念那裏的一草一木,突然就很想回去,師父不在了,還有憐愛我的掌門,我想向掌門姥姥道個別,也叩謝她的收留。
唐門中人善用毒和暗器,素不與中原人交好,再說過蜀道難於上青天,我不想讓冉夜去,但是我答應他,四個月之內必定回來。想必,那時洛陽的牡丹花也開了。洛陽地脈花重,尤以牡丹為奇,我真想去看看“花開花落二十日,滿城人人皆若狂”是怎樣的,想如師父所願,過平靜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