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經到來,來得迅速,嘩啦一下,就仿佛有隻看不見的大手拉下帷幕。繁星點點,那夜幕好像懸掛在人們的眼前。而在燈光照耀不到的地方,萬物成為了灰暗的影子。行走於天地間的人卻更是不堪入目。

徐明玉心裏充滿了沮喪與悲傷。她沒有想到高懷恩竟然是這樣一個慫樣。

半個小時前,她與他並肩從夜校出來。開著吉普車喝得醉熏熏的電廠工人突然冒出,打開雪亮的車前大燈,把他們逼入角落。一同跳下車的還有幾個酒氣衝天的青年。電廠工人的手指戳向高懷恩的鼻尖,酒氣噴出,“這是我老婆,你懂不懂?你今天搶我老婆,我明天砍你全家。”

那個說會愛徐明玉一生一世的男人竟然被這一指頭嚇得抱頭鼠竄,甚至不屑於裝腔做勢地挺起幾秒鍾胸脯。電廠工人嘿嘿冷笑,來拉徐明玉。徐明玉氣苦,揚手準備給眼前這個無賴一耳光,反被這無賴直接一腳踹倒。

電廠工人跳上車,獰笑道,“破鞋,敬酒不吃吃罰酒,你他媽的回家好好想想。你媽已收了我八千塊錢。你若再吱吱歪歪背著我偷人,老子往你臉上潑硫酸。”

“男人靠得住,豬都會爬樹。”徐明玉上了山坡,忿忿罵道,一腳踢飛路上的石頭。暗處傳來一聲怒罵,“他媽的,誰呀?”

徐明玉一驚,定眼望去,暗處已轉出五六個少年,其中一個手捂著頭,眼裏有凶光。徐明玉趕緊陪笑,“對不起,我不小心。”

“我不小心操了你,然後說聲對不起,行嗎?”少年不依不饒。

徐明玉變了臉色,這少年說話咋這樣惡毒?心中一怔,想起最近關於遊蕩在鐵路附近少年幫派梅花幫的傳聞,暗暗叫苦,瞥一眼四周無人,那不遠處的鐵軌在夜幕下發出幽藍的光,一咬牙,從包裏掏出錢,“我賠你醫藥費”,說著話,把錢朝少年麵前一扔,撒腿就跑。這一跑不要緊,少年們頓時狂歡亂叫,像餓了幾天的兀鷹嗅到了腐屍味,像豺狼發現了羊羔,“噌”一下,各自袖管裏彈出寒刃,長嗥怪叫,齊齊追來。

人哪裏跑得過畜生啊?也就百把米的距離,一根鋼管砸在跌跌撞撞的徐明玉的後腦勺。徐明玉眼前一黑,就此失去知覺。

我們的肉體是我們的恥辱。

可靈魂偏偏裝在這個汙穢的軀殼內。

徐守義的老婆,一夜間,衰老了。

她可以當自己沒生大女兒徐明銀,也可以不上醫院看遍體鱗傷的徐明玉,但她沒法阻攔別人看她的竊竊眼神,以及那被風送入耳朵裏的閑言碎語。

“我是上輩子做多了孽啊!”徐守義的老婆摔碎了徐守義懷裏的紅燈牌收音機。徐守義暴跳,抓住女人的頭發往牆壁上撞。女人哀嚎,“你這個沒屁用的男人。你有本事殺了我。我不想活了啊。”

女人的衣衫被扯落,露出兩個幹癟的奶子。徐守義一腳踹在女人的胸脯上,“你他媽的盡生一群騷貨。”徐守義一腳踢飛旁邊站著的徐明金,“滾。你們,都給我滾。”門重重關上。女人用頭撞門,“姓徐的,老娘與你拚了。”女人額頭淌下血。幾個鄰居趕出門,忙亂把她按住,七嘴八舌勸慰這個絕望的女人。那條叫阿黃的狗跳出人群,驚慌地看著一眼這個它不懂的世界,朝著阿爺奔去。阿爺躺在竹椅上,眼角滾下濁淚。趙根抱起徐明金,把她帶回家。

徐明金眼裏盡是恐懼,嘴裏隻有一句話,“為什麼他們要害我姐姐?”

為什麼?

為什麼!

為什麼呢。

為什麼教授搖舌鼓齒,四處摟錢,越來越像商人?為什麼商人現身講壇,著書立說,越來越像教授?

為什麼醫生見死不救,草菅人命,越來越像殺手?為什麼殺手出手麻利,不留後患,越來越像醫生?

為什麼明星賣風弄騷,給錢就上,越來越像妓女?為什麼妓女風情萬種,楚楚動人,越來越像明星?

為什麼警察橫行霸道,欺軟怕硬,越來越像地痞?為什麼地痞各霸一方,敢做敢當,越來越像警察?

為什麼流言有根有據,基本屬實,越來越像新聞?為什麼新聞捕風捉影,隨意誇大,越來越像流言?

為什麼官員少廉寡恥,男盜女娼,越來越像流氓?為什麼流氓道貌岸然,人模狗樣,越來越像官員?

為什麼政府巧取豪奪,蠻橫無理,越來越像土匪?為什麼土匪組織嚴密,分工明晰,越來越像政府?

趙根的腦袋轟轟亂響,昔日在河邊聽到的那個瘋子的狂亂譫語,一句句從意識深處流出。它們有著雜亂的光,有著像探照燈一樣強烈的光芒。這是一種要把肉體烤熟的光芒,這是一種沒法拒絕無法逃避的光芒。

趙根起身在缸裏舀出盆水,把水往頭上澆。水遮住眼簾。李桂芝進了屋,頹然坐下,啞著嗓子說,“趙根,你看著明金,別讓她亂跑。我去看看徐明玉。”

李桂芝在屋裏撿了一個包裹,匆匆出門。五鬥櫥上的擺鍾左搖右晃,發出嘈雜的響聲,一下一下,切割著時間。徐明金緊咬著嘴唇,“我去看我姐。我爸不去,我媽不去,我得去。”趙根輕輕拉起徐明金的手。徐明金把頭埋入趙根懷裏,身子顫抖,“我姐不會死吧?”

“不會的。我們都還要好好活著。活著就是活著。”趙根悶悶地說道。

醫院裏有刺鼻的福爾馬林味。這是一家小型綜合醫院,因為人多,顯得格外髒亂。大門石階上坐著用毛巾包頭懷抱嬰兒的民工模樣的婦人。婦人哀哀哭泣,太多的鹹的眼淚傷害了她的臉龐。人們走過了她,懷著異樣的表情與各自的心事。他們自顧不瑕。他們在門診大廳取藥口處排出彎曲的長龍。他們的肉體已被生活磨損。現在,惟有那些坐在屋子裏那群穿白衣服的人才有可能修補他們的肉體。他們神態虔誠,眼裏是血絲、疲倦與小小的希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