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會來的人笑眯眯,去摸那個為阿爺戴孝的孩子的頭。孩子扯下頭上的紅繩子,去看被捆在棺材上的那隻足有兩斤重的毛發鮮豔的大公雞,咽下口水。工會裏來的人嗬嗬地笑,又說了一會兒天氣,等棺材入了土,叫人殺了公雞,把酒水、果品擺了,再燒了一疊紙錢與一堆錫紙紮的金銀錠,就說散了吧,散了吧。

工會來的人向著四麵八方揮著手。

趙根不知為何,想哭。人們依言散開了。趙根跟在母親的身後,看著母親的背影,眼淚悄悄滾下。

風吹得急。星星點點的燈火撕開夜色,撕出無數個淌著血的傷口。縣城裏飄出濃鬱的狗肉香。人們猜拳飲酒,為著所剩不多的時光幹杯。

夜晚過去了。到天亮的時候,雪落下來,一團一團,像被扯碎了的爛棉絮,夾著煙靄和忙碌的氣色,讓人的心髒縮緊。天空發出嗚嗚的吼叫,幾乎貼住地麵。房屋、石頭、牆垣、丘壟、樹枝……覆蓋起薄薄一層像鹽的東西。定睛看去,又不在了。風抹掉了它們。是寒風。割在臉上比刀割還疼。寒風像一個壞脾氣的孩子,打出尖厲的呼哨,不斷揚起地上的塵土與碎石,並把它們塞入那些在風雪中前進的人的脖子裏。人們傾斜了身子。在寒風中的雪像玻璃碎屑一樣堅硬。一些上學的孩子不得不停下腳步,躲在風不是那麼大的狹角拐彎處哭出聲。趙根用書包擋在麵前,艱難地往學校走去。

等快靠近山坡上的鐵軌時,人簡直要被風刮上半空。萬物彎折、蜷縮、顫抖、慘呼。都知道風是空氣的流動。都知道空氣讓人得以呼吸。可現在,風像一隻巨大冰冷的捂著嘴的手,讓人要窒息。像拳頭一樣要打掉牙齒的風。像火車一樣要撞癟胸脯的風。

趙根在山坡的一個凹處蹲下身。北風呼嘯,旋轉,不停地向上,突然下落,石頭般落在地上,發出巨大的撞擊聲。路兩邊的樹枝劇烈搖曳,似乎要掙脫樹幹。樹幹時不時把彎曲的身子貼向地麵。

趙根揉去進入眼裏的碎土,心頭一驚。周落夜撐著把傘,低頭自山坡下的折角轉出,腳步踉蹌,往前走三步,往後退兩步,小小的身子與那樹一樣。趙根情不自禁地喊出聲,“喂,來這裏”。周落夜揚起臉。因為分心,風立刻折斷她手中的傘骨,傘麵向後翻轉。周落夜尖叫,抓住傘把的手不肯放鬆,腳尖已經虛浮。趙根躥過去,跳起腳去抓傘。一股怪風兜頭撲來,兩人摔作一團,這傘在空中連翻幾個跟鬥,向著一邊落下。“我的傘。”周落夜喊。

趙根眼急手快抓住了那把傘。傘已不成了樣子。

“你賠我傘。”周落夜在凹處坐下,喘著粗氣,瞪著趙根。

“你說什麼?”趙根耳朵裏滿是呼呼風聲。

“我不要了。”周落夜把傘一扔。幸好傘麵已收,沒被風卷走。趙根總算明白了周落夜說什麼,“不就折了幾根傘骨嗎?傘麵又沒裂。修一下就可以。”

周落夜眼裏瞪出淚水,一個巴掌打在趙根臉上。

打人的人疼。被打的人也疼。周落夜晃手。趙根捂臉,“你幹嗎打我?”

“我樂意。你管得著嗎?”

趙根哭笑不得,心頭一歎,不再多說什麼。兩人一起沉默。漸漸,風小了少許。趙根理順傘麵,遞給周落夜,“你要不要?”周落夜接過傘抬腿前走。趙根趕緊跟上。跨過鐵軌時,趙根心頭一熱,脫口而出,“還記得我們過去拉著手在鋼軌上走嗎?”

周落夜背影一顫,沒回頭,步伐更快了。

“你為什麼不理我?”趙根跟在後麵喊。

“我為什麼要理你?”周落夜停下腳。

趙根結結巴巴。周落夜加快腳步。趙根趕上前去拽她書包。周落夜回身擲出手中的傘。傘尖刺過趙根的臉。血淌出來,竟然不疼。周落夜愣了。趙根摸臉,血是冷的,裏麵好像有冰碴子,“我們像以前那樣做朋友,好嗎?”

“不好。”周落夜哇一聲哭開了,拔腿飛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