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洪意興索然,剛才的一席話讓他想起了闊別數月的戎馬生涯。在這個世界上,軍人注定是個矛盾的職業,搏擊沙場時,誰都渴望能留下寶貴的生命陪伴家人,但當真正離開那個位置,卻發現再也無法適應平淡的日子,沒有了血與火的激情,似乎一切都有些寡然無味。
自嘲地笑了笑,杜洪忽覺腳下一頓,一隻大手按上了自己的肩膀。一絲驚駭從心底裏湧出來,盡管失去了滿身光鮮,但他依然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大劍師,讓人神不知鬼不覺的近身委實有些丟份。猛然回頭,眼前是一張生僻的麵孔,平凡得緊,隻是那雙眼睛卻閃耀著一縷灼熱。影若的蟬翼麵具已不是第一次生效,季同暗樂,要能認出來才怪。
“杜兄,故人相遇,是否找個地方喝兩杯?”
聲音隱約有些熟悉,杜洪的眉頭開始糾結,轉瞬又變得舒展,對方的詭秘令他大感興趣,仿佛回頭了那危機四伏的歲月。
這世間消息流傳最廣的處所,除了青樓楚館,便是飯堂酒肆了。作為諾坎普在西經的秘報中心,天然居介於兩者之間,除了尋常的餐飲,還做些不著皮肉的風雅勾當。
小閣的布置帶了些市井俗氣,閣門禁閉,門外方圓三丈內,諾坎普的探子開辟出了一片無人區。滿桌的酒菜色味俱佳,相對而坐的兩人卻無心動箸。
微微側過頭,季同終於將那一層麵具揭下,淡然一笑道:“杜將軍可還記得當年季府門外相逢一麵?”
杜洪一聲低呼,顯然驚訝已極。且不說這亂真的假麵,對眼前這張臉他卻是記憶深刻。盡管沒有明說,但以他老辣的眼光多少能看出些端倪,當初的諾堪普一行人以這年輕人為首,便是在他們入府後不久,重傷的季帥奇跡般從帝都消失,僅數日後便重新入主炎龍,令新帝恨得跳腳。要知道當日洛天夢派出精銳的虎賁軍,名為護翼,實則傾向於監視,挾季帥而號令炎龍,端的是好算計。也正是從那次失敗開始,自己漸漸失去了帝王的信任。
“你是?”
“季同!”
杜洪的厄運並不複雜,耿直的性格注定了他無法適應爾虞我詐的官場。和大多數上位者相似,洛天鴻在早期尋求了相對務實的路線,能力和忠誠是他用人的標準。然而隨著大時代的鋪開,身份的質變令他眼前的棋盤變得愈加寬廣。這是一場不容有失的博弈,取舍之間便顯得微妙了,許多棋子不得不舍棄,即使它們曾經扮演過重要的角色。
杜洪便是這樣一枚棄子。不談早年的戎馬功勳,自洛天鴻夢入主青羊宮以來,虎賁軍長伴左右,便是那暗中的危機也化解了不止一回,然而世殊事異,初登大寶的洛天鴻立足未穩,迫不及待地需要贏得支持。
在那場帝都之亂中,大批首鼠兩端的權貴曾受到嚴酷的鎮壓。天下初定,他們搖身一變又成了帝國的中流砥柱,沒有膽量去譴責當初的策劃者,對於杜洪這位主要的執行者卻是怨念頗深。心思縝密的年輕帝王自然能觸摸到他們的想法,沒有盤根錯節的背後勢力,杜洪是最合適的犧牲品,不僅可以消弭自己與帝都名流的裂痕,更可以換取一份切實的支持。虎賁統領的職位雖不高,卻能掌握大半宮防,是帝王心腹的象征,繼任者是帝國財政大臣陶辰的長子,正是憑借這一紙調令,洛天鴻的勢力名單中多了一位富可敵國的胖子。
季同一直默默傾聽著,神情很專著,嘴角卻掛著一抹若有若無的笑意。
“杜兄家中可還有親人?”仿佛是無意,季同隨口問道。
“年前還有老父在身邊,這幾月受了不少閑氣,半月前病逝了!”低低一歎,些許落寞躍然臉上,杜洪約莫三十許人,少時便入了軍隊,至今仍孑然一身。季同自然知道這“不少閑氣”代表著什麼,那些翻了身的顯貴視他為仇人,礙於他大劍師的身份不敢明槍挑釁,但那暗中使拌子擾家之舉卻是少不了的。老人本就身體不好,積鬱之下便撒手去了,惹人唏噓。
仿佛意識到了什麼,杜洪望向季同的眼神有些淩厲。灑然一笑,季同攤了攤手,作出一副無辜的樣子。
“杜兄可是還在記狠當初的不告而別?”
疲憊地搖了搖頭,杜洪戒備的神色漸漸散去:“孤身犯險救父,哪來的過錯。”仿佛想通了許多,說話聲變得平和,“季帥是帝國柱石,如果當初果真被困在帝都,怕也沒有如今的北疆大捷,倒要謝謝季小哥為我免去一樁罪過。”
季同聽得一喜,眼前人曆經劫難,頹廢的外表下卻多了幾分灑脫。最重要的是,當提及北疆戰事時,他眼中那一閃即逝的鋒芒沒有逃過季同的眼睛,那裏麵包含了太多的情緒,除了敬仰,還帶了一絲豔羨。每個人活在世上都存在著欲望,或大或小,或明或暗,季同知道自己已經捕捉到了杜鴻的欲望,這是一名天生的戰士,帝都名利圈的爾虞我詐像一座無形的囚籠困住了他,他的歸宿應該在戰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