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月仍不肯寫一個字,裴中行卻在這一次次徒勞無功裏和薑伍成了熟人。在街上碰見了,會停下來打聲招呼,裴中行的眼神比她要好,多半時間都是他先看見她。後邊來了電車或是突然躥出三輪車,也都是他先發現,向著路旁拉她一把。
淩月熟悉了他那一套套黑衣服、黑皮鞋,還有他走路的姿勢。有時他會開製片公司的黑色小汽車,若這種時候碰見顧隱玉,他是一定會執意送她的。他送她去過天橋底下替爹買膏藥,也載她去給客人送花。三四盆花就擱在後排座位上,盆底還帶著泥,顧隱玉本來不肯,說怕弄髒了他的車。她挑著筐去送花已經送慣了,不必將她看得如此嬌貴。裴中行不理她,劈手奪下的她的竹筐放進後座,說:“車椅子再怎麼也是不及人嬌貴的。”
顧隱玉要謝他,裴中行說這有什麼值得謝的,我有吃有喝,什麼也不缺,什麼都不要。
這倒也是,雖然他上門請蔣子鬱時站得辛苦,但仔細想想,他的衣著從來幹淨體麵,人也整潔,與打點不好自己的蔣子鬱不同。他似乎不需要別人照料什麼,若真要謝,她也拿不出什麼來。想來想去,顧隱玉倒想到一件,她說:“以後您要有喜歡的姑娘,要給她送花,盡可以來我們家,什麼品種都隨您挑,您要什麼樣的都行。若是沒有,我也會求我爹培育出一盆來。”
裴中行轉頭看她一眼,笑了笑,答應得倒是幹脆:“好。”
車窗外的風灌進來,那是1942年初夏的風,溫熱的,帶著肥大梔子的香氣,讓人既愉快,又躁動不安。
06
八月的下午,裴中行的小汽車停在門口。因院外的胡同很窄,他從未將車開到過大雜院門口,一向都是從大馬路上走進來,因此顧隱玉從花架後探出頭來想看個究竟。
先進來的卻是一向隻在畫報廣告上看得見的阮風竹,她一身青綠的短旗袍,真像一株幽靜的竹。裴中行跟在後頭,跟她指了指蔣子鬱的屋子。阮風竹走過去,在屋門口略站了站,然後敲了門。
打開門的蔣子鬱呆立了片刻,他沒讓她出去,也沒請她進去。但阮風竹也並不等他開口,她自己側著身,從蔣子鬱身邊滑進門去,再轉身伸手將門合上。
顧隱玉知道,阮風竹合上門後會看到門後掛著蔣子鬱的青布衫,和她身上幾乎一模一樣的青;牆上有半麵鏡子,但蔣子鬱平時不修邊幅,並不愛照;東邊靠牆的五鬥櫃上有一瓶半蔫的花,是顧隱玉替他插進去的。蔣子鬱屋子裏件件東西的位置顧隱玉都熟悉,卻也僅限於此。
顧隱玉站在自家門口,裴中行立在院中,她頭一回沒搭理他,任他站在大太陽底下。她沒替他倒杯水,也沒叫他站到簷下來。她有點怨他為什麼要帶阮風竹來,雖然她知道這也怪不得裴中行。
他們在院子裏靜靜地站著,都在等。十來分鍾過去了,阮風竹沒有被趕出來,屋子裏傳出她的笑聲。再過片刻,兩人一同走出來,阮風竹說:“裴經理,我和子鬱出門去散散步,車不用了,你開回去就是。”
裴中行答應了。顧隱玉看著阮、蔣二人一對金童玉女似的並行出門,臉上露出一絲悵然的笑,說:“裴先生,您的苦頭總算吃完了。”
裴中行沒出聲。
“您為什麼不早些帶阮小姐來,這樣您也不必常常站在外頭風吹日曬了。”顧隱玉也是有小性子的,也是會說刻薄話諷刺人的,隻是平時沒人領教過。現在對著裴中行,她沒忍住,使起性子來。
“顧姑娘不高興了?”
顧隱玉不說話,隻是搬了把小板凳坐下,算是默認。
“想來,顧姑娘也覺得蔣先生是不屬於此處的吧。”裴中行走到她的跟前蹲下,看著她的眼,“難道姑娘希望蔣先生一直自我放棄,無所作為?”
“當然不是。”雖然她傷心,卻也覺得蔣先生若是能振作起來,他和阮風竹再續前緣也是好的。
“那顧姑娘為何要怪我?”
顧隱玉不好意思地對著他笑笑,起身進屋替他也搬來一把小凳,再從水缸裏拿出湃好的酸梅湯倒給他喝。過了一會兒,她轉臉問他:“如果是裴先生自己,您也會這樣想嗎?”
裴中行看了她半晌,像在思索,又像在出神。最後他伸手替她撣掉頭發上的半片葉子,答道:“自然會傷心,自己喜歡的人由自己來陪著振作當然最好,但若不成,要由別人陪著她去往好前程那也好,隻要最終她是好的就行。”
顧隱玉很輕地歎了口氣,她也說不上為什麼要歎氣,她想自己和裴中行也許是兩個笨人,她還想裴先生也許真的有個心上人,有個不喜歡他,不能在一起的心上人。但她沒問,也沒再說話,他們隻是坐在廊下,吹著熱熱的風,聽著遠處誰家的自鳴鍾敲了三下、四下、五下。
07
蔣子鬱重又提起了筆。他仍住在大雜院裏,阮風竹常來看他,多是傍晚,天色暗了,院中諸人都在家中吃飯之時。
製片公司每隔兩三日就會派一個老媽子來替他打點生活瑣事,顧隱玉便再無用武之地。有時看見蔣子鬱屋裏的燈亮了,窗簾上模模糊糊映出一個伏案的影子,顧隱玉會忍不住想去敲門,問他蔣先生我們今天做了桂花湯團您要不要吃兩個,或是說蔣先生秋天來了,我給你織一副手套。她甚至還想過藏起他掛在院子裏的青布衫,晚上再送給他,借口收錯了跟他說兩句閑話。但她會想起那天下午裴中行的話,隻要他能去往好的前程,就算是由別人陪著那也好。最後她隻是拿出那枚印章,蓋在她特地去買回來的白紙上。一方方“顧隱玉”緊緊密密地排著,像蔣先生在跟她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