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總以為小時候愛鬥蟋蟀,長大了也必愛去看槍斃人……
英國人愛花草,愛貓狗。由一個中國人看呢,愛花草是理之當然,自要有錢有閑,種些花草幾乎可與藏些圖書相提並論,都是可以用“雅”字去形容的事。就是無錢無閑的,到了春天也免不掉花幾個銅板買上一兩小盆蝴蝶花什麼的,或者把白菜腦袋塞在土中,到時候也會開上幾朵小十字花兒。在詩裏,讚美花草的地方要比諛頌美人的地方多得多,而梅蘭竹菊等等都有一定的品格,仿佛比人還高潔可愛可敬,有點近乎一種什麼神明似的在通俗的文藝裏,講到花神的地方也很不少,愛花的人每每在死後就被花仙迎到天上的植物園去,這點荒唐,荒唐得很可愛。雖然裏邊還是含著與敬財神就得元寶一樣的實利念頭,可到底顯著另有股子勁兒,和財迷大有不同;我自己就不反對被花娘娘們接到天上去玩玩。
所以,看見英國人的愛花草,我們並不覺得奇怪,反倒是覺得有點慚愧,他們的花是那麼多呀!在熱鬧的買賣街上,自然沒有種花草的地方了,可是還能看到賣“花插”的女人,和許多鮮花鋪。稍講究一些的飯鋪酒館自然要擺鮮花了。其他的鋪戶中也往往擺著一兩瓶花,四五十歲的掌櫃們在肩下插著一朵玫瑰或虞美人也是常有的事。趕到一走到住宅區,看吧,差不多家家有些花,園地不大,可收拾得怪好,這兒一片鬱金香,那兒一片玫瑰,門道上還往往搭著木架,爬著那單片的薔薇,開滿了花,就和圖畫裏似的。越到鄉下越好看,草是那麼綠,花是那麼鮮,空氣是那麼香,一個中國人也有點慚愧了。五六月間,趕上晴暖的天,到鄉下去走走,真是件有造化的事,處處都像公園。
一提到貓狗和其他的牲口,我們便不這麼起勁了。中國學生往往給英國朋友送去一束鮮花,惹得他們非常的歡喜。可是,也往往因為討厭他們的貓狗而招得他們撅了嘴。中國人對於貓狗牛馬,一般的說,是以“人為萬物靈”為基礎而直呼它們作畜類的。正人君子呢,看見有人愛動物,總不免說聲“聲色狗馬,玩物喪誌”。一般的中等人呢,養貓養狗原為捉老鼠與看家,並不須賞它們個好臉兒。那使著牲口的苦人呢,鞭子在手,急了就發威,又困於經濟,它們的食水待遇活該得按著啞巴畜生辦理,於是大概的說,中國的牲口實在有點倒黴;太監懷中的小巴狗,與闊寡婦椅子上的小白貓,自然是碰巧了的例外。畜類倒黴,已經看慣,所以法律上也沒有什麼規定;虐待丫頭與媳婦本還正大光明,啞巴畜生自然更無處訴委屈去;黑驢告狀也並沒陳告它自己的事。再說,秦檜與曹操這輩子為人作歹,下輩便投胎豬狗,吃點啞巴虧才正合適。這樣,就難怪我們覺得英國人對貓狗愛得有些過火了。說真的,他們確是有點過火;不過,要從貓狗自己看呢,也許就不這麼說了吧?狗彘食人食,而有些人卻沒飯吃,自然也不能算是公平,但是普遍的有一種愛物的仁慈,也或者無礙於禮教吧?
英國人的愛動物,真可以說是普遍的。有人說,這是英國人的海賊本性還沒有蛻淨,所以總拿狗馬當作朋友似的對待。據我看,這點賊性倒怪可愛;至少狗馬是可以同情這句話的。無事可作的小姐與老太婆自然要弄條小狗玩玩了——對於這種小狗,無論它長得多麼不順眼,你可就是別說不可愛呀!——就是賣煤的煤黑子,與送牛奶的人,也都非常愛惜他們的馬。你想不到拉煤車的馬會那麼馴順、體麵、幹淨。煤黑子本人遠不如他的馬漂亮,他好像是以他的馬當作他的光榮。煤車被叫住了,無論是老幼男女,跟煤黑子耍過幾句話,差不多總是以這匹馬作中心。有的過去拍拍馬脖子,有的過去吻一下,有的給拿出根胡蘿卜來給它吃。他們看見一匹馬就仿佛外婆看見外孫子似的,眼中能笑出一朵花兒來。英國人平常總是拉著長臉,像頂著一腦門子官司,假若你打算看看他們也有個善心,也和藹可愛,請你注意當他們立在一匹馬或拉著條狗的時候。每到春天,這些拉車的馬也有比賽的機會。看吧,煤黑子弄了瓶擦銅油,一邊走一邊擦馬身上的銅活呀。馬鬃上也掛上彩子或用各色的繩兒梳上辮子,真是體麵!這麼看重他們的馬,當然的在平日是不會給氣受的,而且載重也有一定的限度,即使有狠心的人,法律也不許他任意欺侮牲口。想起北平的煤車,當雨天陷在泥中,煤黑子用支車棍往馬身上楞,真要令人喊“生在禮教之邦的馬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