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詩言: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
莫“商女”,上至達官貴人下至平頭百姓,無不行樂盡歡,誰知這日子能安穩幾?
國土四分五裂,各方廝殺爭奪,它的主子是誰,又將要走向何處,不是他們能伸手的。
無論盛世亂世,濤濤長河始終有條不紊地奔流著。
民國二十六年(1937年),秋。
七月流火,漸漸涼了。
秦淮河邊,楚館秦樓,華燈初上,一眾鶯鶯燕燕在街邊招徠客人。
逛於煙花柳市的,有不把錢當錢的權貴公子,有殺人縱火的潛逃犯,有阿諛奉承的窩囊廢柴,也有無情無義的戲子。
楊素蝶扭著腰肢緩步輕踱,一頭波浪短發被刨花水梳抿得油光烏亮,剪裁合身的團花旗袍襯得身段妖嬈。一雙鳳眼隻流光一瞥,霎時百花黯然失色。
萬般風情行走在秦淮河邊,免不了讓人生出別的念頭。
素蝶豐潤白皙的玉手被醃臢人鉗住:“你是哪家的窯姐兒,今兒爺包了你!”
素蝶媚眼一瞪,往他臉上啐了一口:“我呸!誰是窯姐兒?”
“嘿!奇了。”那潑皮揩下臉上的飛沫,嬉皮笑罵:“這裏除了婊子就是戲子,你裝什麼清白人家?”
著就上來要親她。
素蝶甩了他一耳光,清脆響亮,顏麵掉了一地。
那無賴收了笑臉,凶神惡煞地鉗了她的胳膊,眾目睽睽之下霸王硬上弓。
這場麵素蝶見得慣了,不慌不亂從手包裏摸出一把刀——無賴突被人拎開,一勾拳直上鼻眼,頓時旋地轉,狼狽而逃。
好一個英雄救美,就如折子戲《千裏送京娘》中唱的:弱女遭難,苦情堪憐。見義勇為方顯得英雄漢。
可素蝶不是弱女。
而英雄……素蝶回望身後,比起膽怕事的驚鵲,倒也算得上是英雄。
“英雄”一身氣派西裝,倒是一表人才。他嘴邊叼煙,覷眼道:“煙花柳巷不是女子該來之地。”
“聽聞南京有一旦角貴妃醉酒唱得甚好,我且來瞧瞧是否當得起這個‘甚’字。”
素蝶微微一笑,媚而不俗。
她往前走了幾步,轉身走進一家戲園子,台上正咿咿呀呀唱著:
海島冰輪初轉騰,見玉兔,見玉兔又早東升。
那冰輪離海島,乾坤分外明。
皓月當空,恰便似嫦娥離月宮,奴似嫦娥離月宮。
……
一字一腔一板一眼,唱到好處,規規矩矩,無多韻味。但扮相清麗,身段嫋娜,走起醉步跌跌顫顫,別有一分惜花扶柳之意。
一曲落幕,池座裏一片喝彩。
素蝶心中暗評:算的上好,卻少了分媚,多了分俗,當不得“甚好”。
扮貴妃的花衫名叫碧霞,扮相清麗,身段嫋娜,是春和戲園的台柱子。
她的醉步原本不是這般走的,那日病體上台,頭昏眼花,醉步走得僵硬,下腰又跌了一跤。
碧霞暗想:這下完了!
未料池座中坐了一個司令,正好這弱柳扶風之相,當下賞了一包銀元。
此後碧霞的貴妃醉步,成了如今台上演的模樣。
素蝶不知,當她是矯揉造作。
而一眾看戲的男人,就愛她這矯揉造作。
瞧,那碧霞戲服未換,抱著一包銀元笑吟吟地朝闊氣看官施禮道謝。
素蝶定眼一看,那看客梳著時心大背頭,兩撇胡子掛在幹癟的唇骨上,一雙眼睛已入了色字。
這不就是她的夫君李蘭生麼!
素蝶看著他們眉來眼去,磕著瓜子慢悠悠道:“你這戲唱得這般聒噪,還是趁早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