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我——等——等——我啊!童樂——”未羊再次有聲似無聲地呼喚著童樂。事實上,此時童樂已經影影乎乎,渾然不成形狀了,他幾乎跟銀幕下一塊扭曲變形的旋轉的黑絲絨布無異。未羊也隱約能察覺到他的書包已然跟他身子打成了一片,依然如黑影一樣飄忽不定。當然,此時他也隱約聽到一陣回聲,似乎是從他身後某處飄蕩而來;聲音飄飄然鑽進他兩隻耳朵裏;他滿以為誰也跟他呼喚了這麼幾聲,聲音似曾相識!難道是——是?他迅速將思緒的鏈條從中砍斷,中止思想;同時,嘴也緊縮起來。
忽然,未羊有那麼一個想返回去的念頭從他眼前靈光閃過,他即刻立定腳步,稍稍遲疑片刻,卻又像被什麼無形的東西推著繼續往前行。當然,他心裏清楚,倘若中途而返,勢必會被童樂他們笑掉大牙,從此還會落個‘膽小鬼’綽號。更何況,往回走的路早已暗得伸手不見五指。與其——倒莫如繼續跟上她們繼續往前行,好歹也堅持到底了。
未羊前前後後,左思右想,終於還是堅定了決心繼續往前行。他的腳步不止,至於是否在一點一點跟童樂、麥草垛男孩拉近距離,他概不可知。但唯一肯定的是,他在一點一點接近目的地,如此而已。未羊越往前走,眼前越發黑暗,黑的近乎於漆;同時,還伴有風絲絲地吹拂過來,渾然不覺夏日的愜意之感,而是一陣陣冷酷無情的冰涼侵襲,涼得使未羊不覺心頭發顫,幾乎一點不給他返回的餘地。他想這完全就不像是未家村七八月份熱得穿短裙短袖的季節了,相反,更應該穿上厚厚的夾襖禦寒。
事實上,此時未羊幾乎將自己置身於一個冰天雪地的冬夜裏了。
確乎如此,也大概隻有那樣的冬季才會有夜的黑和冷了。他清楚記得那個冬夜,恐怕是這世界上最黑最冷的一個晚上了。他記得當時他哥倆一起回家的情景,那晚狂風亂作,風幾乎把雲吹得遮完了月亮;夜空裏一旦沒了月亮,地上的一切,無疑就像墨水給人無意打翻,一股腦兒潑撒在未家村的身子上;如此這般,他們既瞧不見未家村的白楊,也瞧不見它的巷子,瞧不見它的電線杆,瞧不見它的麥草垛,也瞧不見它裏麵的一個人的蹤影。
他們伸手不見五指,仿佛身邊的一切皆為假象;隻有感覺,似乎才是真實而觸手可及的東西。他的感覺相當清晰而強烈,他挽著哥哥冰冷如水的手;他哥哥就摸扶著牆,他倆一點、一點徐徐地往前走去,事實上也渾然不知風從哪個方向吹過來;風絲毫不間斷地呼呼呼地,就那麼一直不停地吹著、刮著......
未羊已然趕了他自己感覺足有一整天的路程。
一路上雖然幾乎伸手不見五指,可他還是明顯感到時不時有上坡、有下坡。總體說來,仿佛一直在走下坡路。可奇怪的是他就是覺察不出一絲半點的累,反倒是越走越精神,越走越奮發,唯一讓他不大舒服的便隻是腳下永動機一樣不停地打滑,即便打滑沒完沒了,但好像也是不漏聲響的。
有那麼幾次,反正他自己也不渾然不知究竟是幾次了。有那麼一股陌生而奇怪的臭味兒飄飄然而來,他清楚這完全不是後操場旁的廁所裏漫出來的,跟這個一點關係也無;的確相當奇怪,他就是形容不出這種味道,而他又十分肯定這味道他自己聞所未聞、見所未見。倘若是另一種奇異的怪味的話,那麼,他也算是他初次而聞;當然,對他而言也不算壞。
未羊邊跑邊在腦子裏胡思亂想著。事實上,他也不能不胡思亂想,這是他完全奈何不得的。他以思想消磨一路上焦躁不安的等待、孤寂,甚或是地地道道的恐懼。而此時此刻,他正想著麥草垛男孩兜裏的五顆鳥蛋,即便現在麥草垛男孩和他的鳥蛋不知所蹤;當然,早已抵達目的地在等他前來也未可知。但無論如何,他想他經過如此之久的奔走顛簸,鳥蛋興許已經相互擠碎成渣了吧,脆不可堪的鳥蛋豈能遭他如此一番折騰?未羊一想到此,突然一陣回音就飄了過來,仿佛擠碎蛋殼的回音,聲音不偏不倚地漫入他的耳蝸,‘童——樂——童——樂——’回音真一聲假一聲地重複著,幾乎真假難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