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什麼要像什麼(1 / 3)

工作無分貴賤,隻要做者有心,一樣能得到歡喜自在;事務無分難易,隻要教者有意,自能集合群力,隨緣任運,終能肩挑一切重任。

最高的管理學

妙睦從佛學院畢業出來之後,就被常住派到洛杉磯西來寺擔任知客。有一天,我在西來寺款待客人,對過程有一些意見,我問她:“你在哪裏受教育的?”她說:“就讀佛光山叢林學院之前,是在香港念管理學。”我聽了以後,對她說:“你過去念的管理學,都是學著去管事,去管人,是不夠的;你今後最好要學習把自己管理好,才是最高的管理學。”

今天正逢管理學到處普及的時候,論其種類,真是不勝枚舉,有企業管理、人性管理、民主管理、分層管理,乃至於飯店管理、醫院管理、行政管理、倉庫管理,等等,但是對於如何管理自己,管理內心,就很少設立如此的課程了。在一九九六年,我創設了南華管理學院,和台灣各個大學一起參加聯合招生。經過一番研究之後,我深深感到:佛教其實就是一門精深博大的管理學。

三十年前我訪問日本時,見到日本工商企業團體,一隊一隊,一團一團的,都到各大寺院集合受訓,聽說這叫做職前訓練,是公司行號為了教育員工良好的思想理念及生活習慣,所以在他們正式工作之前,送到寺院裏接受佛教的管理訓練。當時日本寺院負責行政的出家法師也無不以佛門管理做人、管理工作的方式傾囊相授。那時我就認為,今後佛教在社會的管理方麵應該做出一些貢獻。

世上,物品的管理比較容易,因為物品既不會表達意見,也不會和你對立抗爭,你怎麼安排,它就如何地發揮功用。說到管理事情,事情也還算很好管理,因為事情有一定的原則,如果能將事情的輕重緩急拿捏妥當,將事情的好壞得失權衡清楚,管理起來也就不為難了。

最難管理的是人。因為人性是自私的,人有很多的煩惱,很多的意見,最重要的是麵對不同的思想、不同的習慣、不同的看法、不同的學曆、不同的資曆、不同的地域、不同的籍貫、不同的年齡,如何在這麼多的差異之中,將人統攝起來,事實上是非常困難的。

人,很難管理。其實,更難管理的還是自己的一對眼睛,你要管理它非禮勿視,它有時偏不聽話;兩隻耳朵,你要管理它非禮勿聽,它偏歡喜竊聽他人的隱私;一張口,你要管理它不亂說,它偏偏禍從口出,闖下許多麻煩來;一雙手,你要管理它們不是自己的東西不可以取,但貪愛小便宜的人總是不計後果。自己的眼、耳、鼻、舌、身都不能聽從自己的命令指揮,又如何能管理別人,管理其他的事情呢?

其實,眼、耳、鼻、舌、身是有形有相的,還算好管理,管理自己的內心,這就難上加難了。心中的自私無明、煩惱邪見,如驕慢、嫉妒、憤恨、執著等等,如波浪一般鼓蕩不已,如果自己缺乏大願、大力、大智、大悲,哪裏能管理得了自己和自己的內心呢?

盤踞在心中的煩惱固然難以管理,即使是心中的一念情執也不易管理,有的人殺身成仁,舍生取義,可說是將自己心意情執發揚到極點;有的人愛國、愛民、愛家、愛人,即使如何地執著不舍,也還能為社會所接受;但,就有一些人,他們的心像頑猴惡馬一樣,總是犯人禾稼,最終還是自己受害至深。

一個人想將自己管理好,則須管理的事情實在太多了,例如自己的思想要管理好,自己的心念要管理好,自己的威儀要管理好,自己的語言要管理好,任何一個地方管理不好,都會為我們帶來多少無謂的災殃。

平時承蒙有人讚美我,說我門下徒眾之多、寺院之多不知是如何管理的。其實,我覺得自己沒有什麼管理的法則,像我管理寺院,從不上鎖,像大雄寶殿、大悲殿、會議室、客堂、教室等都是全日開放,好讓大眾隨時都可以進來瞻仰、使用。我管理物品,不喜歡建倉庫,我覺得物品是做來給大家用的,最好能物盡其用,東西一旦堆在倉庫,沒有人看得到,往往一放多年,等到要用的時候已經發黴生鏽,豈不可惜!我管理錢,也不喜歡放在秘密的地方,三十多年前在壽山寺的時候,我將錢放在固定的地方,讓學生、徒眾各取所需,我認為這才是公平之道;我管理人,倡導法治、人治,甚至無為而治,我覺得最好的管理,其實是自己內心的管理。心治則身治,身治則一切皆治。

有一段民間的繞口令說:“有一個城隍廟,東邊坐了一個管判官,西邊坐了一個潘判官,西邊的潘判官要管東邊的管判官,東邊的管判官要管西邊的潘判官,究竟是要東邊的管判官來管西邊的潘判官,還是西邊的潘判官來管東邊的管判官。”就是判官也彼此不服氣,你要管我,我要管你,互相看不起,僵持不下,就很難為城隍爺了。可見有了管理對方的想法,就有了分別對立,反而就更難管理了。

在禪門有一則饒富趣味的故事,可以和上麵的繞口令成為對比。有一個信徒到寺院找住持講話,住持叫旁邊的一位老禪師說:“你趕快去沏茶!”不久,住持又叫他:“你快去切一盤水果來!”住持和信徒講完話,又向老禪師喊道:“你陪客人聊聊啊!我有事要先走了!”住持出去了以後,信徒很奇怪地問老禪師:“這位住持是你的什麼人啊?”老禪師回答:“是我徒弟啊!”信徒大為不滿,說道:“既是徒弟,怎麼可以叫師父去泡茶?”老禪師回答:“他隻有叫我去泡茶,沒有叫我去燒茶,燒茶就比較難了。”“他還叫你切水果!”“他很慈悲啊!隻有叫我去切水果,沒有叫我去種水果,種水果可就更難了。”“他自己先走了,還叫你來陪我!”“他年輕,比較有用;我老了,所以做一些瑣碎的事情。”其實,在這個寺院裏,老禪師才是真正懂得管理三昧的人,由於他能顧全大局,放下身段,透視人際之間的因緣關係,因此讓整個寺院和合無爭。

有鑒於“人和為貴”,所以我一向主張“集體創作”,我覺得最上乘的管理方式,應該是讓大家自動自發,肯定彼此所扮演的角色,互相合作,共同奮發突破。我也大力提倡“同體共生”的精神,我覺得最高明的管理原則,應該是讓整個團體能夠產生共識,上下一心。雖然我一手創建佛光山,但我都以召開會議來代替下達命令;盡管我是多少人的師父、師公,但我寧願大家商討研究,也不願斷然否決別人的意見。當然,其中也曾遇到很多不必要的困擾,例如一些應趕緊實行的議案,因為主事者的保守而延誤時機,以致日後必須付出多倍的努力及代價,但是為了尊重他人的看法也有其必要,所以我願承擔一切後果。三十年來,為了斡旋各個單位的意見,為了調和各個主管不同的看法,總有開不完的會議,但想到能給人多少利益,給人多少方便,給人多少學習,一切的辛苦即刻化為烏有。

過去曾經聽過一則家庭主婦的故事,讓我感念良多。有一個母親就要過七十歲生日了,家人們秘密地商量著如何為她祝壽,想了半天都不知道她最喜歡什麼,最後小兒子說:“我知道,媽媽最喜歡吃我們每餐剩下來的飯菜。”大家想想,的確如此,於是到了這一天,兒女們就將冰箱裏的剩菜清出來煮了一鍋,說道:“媽媽!今天是您的生日,我們煮了您最喜歡的剩菜孝敬您。”這位母親聽了,一麵流淚,一麵說道:“是的,我最喜歡吃剩菜,幾十年來,你們所不喜歡的,我都默默歡喜承受下來。”自古以來,男士多稱自己的太太是內人、拙荊,甚至賤內等,其實賢妻良母才是一個家庭裏麵主導內外的核心人物。我將這種肯犧牲,肯奉獻,不計較,不嫌苦的管理方法稱為“剩菜哲學”,用它來教導我的徒眾;但看古今中外,善於管理的良臣名將不都是因為擁有這種體貼、承擔的美德,所以能夠克敵製勝嗎?像吳起領軍,不但與兵士同榻而眠,同桌而食,而且噓寒問暖,為吮膿血,所以官兵們都肯為他赴湯蹈火,在所不辭;李廣帶兵,在饑乏之際發現泉水,不待士卒盡飲,必不近水;不待士卒盡餐,必不嚐食,所以大家都樂於為他效勞賣命,出生入死。

因此,所謂管理,不一定高高在上,發號施令,而應當深入群眾,將團隊的精神帶領起來。三十多年前,我初創佛教學院,即使像“出坡”這麼一件例行的事情,我都親自說明意義,並且身先表率,挑磚擔水。三十年後的今天,想要為我做事情的徒眾何止萬千,但我不僅未曾以命令的口吻叫人做事,還經常主動地為徒眾解決問題。常常聽說某個徒眾在北部事情忙碌,我便為他主持南部的會議;往往知道哪個徒眾正在主持彙報,一時無法結束,我就為他代課教書。我覺得,最好的管理,是自己先與對方建立生死與共的觀念,才能發揮最大的整體力量。

有些人從事管理,善於謀略在人我之間製造矛盾,然而一旦被人拆穿,就不易為屬下所尊重;有些人從事管理,喜用計策先試探別人的忠誠,但是一旦被人識破,就不能為對方所信服。所謂“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最好的管理方式,是以己心來測度他情,以授權來代替幹涉。像龔鵬程先生和我素昧平生,隻因聽說他的才華,便立刻在飛馳於高速公路的車廂裏,先用移動電話邀請他擔任校長,他先是一陣愕然,聽說我要建的是一所屬於全民的精致大學,便一口答應,從此多年來的校務我未插手幹涉,南華在他的帶領下,校譽日有所增。目前西來大學的校長陳乃臣先生,過去是花蓮師範學院校長,我將校務交付給他之後,也很少過問,西來大學的校務在他的拓展之下,也是蒸蒸日上。

在世上,一些父母和兒女們說:“你看!隔壁張家的某某多好,成績這麼好,哪像你?”結果,孩子被說得一無是處,隻有自暴自棄。在社會上,一些主管總是責備屬下不如別人,說者固然是恨鐵不成鋼,但沒有想到聽者的想法如何,根器如何,也就枉費心機了。每個人資質不一,各有妙用,隻要你善於帶領,敗卒殘兵也能成為驍將勇士,最重要的是,你是否能看出他們的優點長處,而給予適當的鼓勵?你能否看出他們犯錯的症結,而給予確切的導?尤其,你能否不傷害他的尊嚴而讓他的人生得到成長?像盤珪禪師以慈悲愛心感動惡習不改的慣竊,仙崖禪師以不說破的方式教導頑皮搗蛋的沙彌,凡此皆可看出曆代高僧大德管理十方叢林,接引各類僧眾的善巧智慧。

過去曾經有一個連名字都不會寫的男孩被送來佛光山,大家都嫌他笨拙,我用玩的方式來教他,慢慢地他竟然開了智慧。大雄寶殿剛落成時,裏麵一萬四千八百個小燈泡的線路錯綜複雜,都是他一人包辦。還有一個摩登妙齡女郎,每次來山總是打扮得花枝招展,當時不知有多少人反對我收她做出家弟子,但她後來在佛法的熏陶下,不但勤勞努力,而且本分盡責,得到眾人的讚美。所以,說到管理,其實是在考驗自己心中有多少慈悲與智慧。

信徒和我講話時常會驚訝地說:“你說中我的心事了!”這是因為,我自四十多年前弘法以來,就常在揣摩前來的聽眾、信徒是什麼職業,抱著什麼心態,我要和他講什麼話,讓他歡喜,讓他感動,由於我能用心為人著想,所以後來我在管理人眾的時候,就能應付裕如。

我接辦南華管理學院時,曾將一座大樓的設計方位改變,事後許多人說改得真好,他們問我是不是會看地理風水?其實,心有心理,人有人理,情有情理,物有物理,地當然也有地理。過去我在讀佛學院的時候,每次一上殿,我就知道要趕快站到哪個位置,因為我喜歡敲法器,即使沒有開我的牌,也總想有遞補的機會。每次一到齋堂,我也知道應該往哪裏坐,因為我的食量大,我要找一個行堂容易看到的地方,好為我添飯;每次一到教室,我會知道該到哪個位置去,因為過去寺院沒有錢點油燈,隻有自己趕緊選擇光線最好的地方;每次和師長談話,我也知道該往哪裏站,因為我要引起他的注意,好讓我能有更多學習的機會。後來舉凡隊伍的排列形式、建築的遠近高低、事情的快慢程序等,我都能拿捏得準確,這是因為我能用心將自己的空間管理得當的緣故。

我經常在客人要來的前一刻,站在門口迎接,讓對方驚喜不已,有人問我是不是有神通?其實這是因為我從小就訓練自己要有時間觀念,例如什麼是五分鍾,什麼是十分鍾,甲地到乙地需要多少時辰,做一件事情要花費多少時間,我的心中都了了分明,所以一切事物當然也就能夠管理得恰到好處了。

每年大年初一,我能約略算出今年春節大概會有多少人上山;在某些地方待上一兩天,我也能知道當地寺院油香的多寡。徒眾輒感驚訝,其實我無絲毫特異功能,隻是因為我有心去留意大小車子的流量,我肯去主動地了解每個地方的人文經濟,由於我心裏麵有數字的概念,所以在管理寺院的時候,無論行政、財務、工程、總務……當然就能夠預事而立,麵麵俱到了。

所以,管理的妙訣,在於將自己的一顆心先管理好,讓自己的心中有時間的觀念,有空間的層次,有數字的統計,有做事的原則。尤其最重要的是,讓自己的心裏有別人的存在,有大眾的利益,能夠將自己的心管理得慈悲柔和,將自己的心管理得人我一如,才算修滿“最高管理學”的學分。

要做義工的義工

“為什麼大家都喜歡為你做事呢?”有人如是問我。

我想,這是因為我從不高高在上,發號施令,總是先做“義工的義工”,所以我的義工就很多了。

傳統觀念裏,人有士、農、工、商等群類的區分,隨著時代的變遷,近來“上班族”、“龐克族”、“原宿族”、“無殼蝸牛族”、“丁克族”等名詞紛紛出籠。自古以來,有一類族群貢獻良多,卻往往被人忽略,那就是義工。義工以服務人群、造福社會為目的,因此雖然沒有領薪,但是所從事的工作卻是無價的;雖然默默耕耘,但是所得到的喜悅卻是無窮的。他們無所為而為,讓人生起無限的敬意,所以我先做義工的義工,為他們服務。

過去,我每次要麻煩義工寫標語、寫傳單時,總是事先將筆紙找妥,並且安置座位;如果請信徒來澆花植草,我也都把水桶、水管準備齊全,還要告訴來者水龍頭、工具箱在哪裏。到了用餐時間,我熱心招待他們吃飯,不斷地為他們準備茶水、點心;到了回家時,也不忘慰問辛苦,讚美他們的成績,甚至一路送到門口,看著他們身影遠去,我才放心。

四十多年前,我在宜蘭開辦慈愛幼稚園時,請楊錫銘先生擔任美工,事先我就準備好彩筆、顏料,在他進行畫圖時,不時為他沏茶、煮麵。他為幼兒們做義工,我就為他做義工,如同仆役般守候在旁,視其所需,隨時為他服務。楊居士那時是一個軍中的中級校官,不久之後自動皈依在三寶座下。

當時,另外一位朱家駿先生負責編輯《幼獅》雜誌,版麵設計新穎,標題引人入勝,突破陳年窠臼,在當年台灣的雜誌界無出其右者。因為在此之前,他曾為我助編《覺世》旬刊和《今日佛教》雜誌。記得每次他一來,糨糊剪刀、文具稿紙早已一應俱全,井井有條地擱在書桌旁邊,甚至晚上睡覺連枕頭、被單也都是新洗新燙,幹淨整齊地疊在床鋪上麵。本來我是師父,但當他開始工作時,我好像侍者一樣,側立左右,聽從吩咐。半夜時分,寒氣逼人,我就泡熱牛奶,準備點心,為他暖胃療饑。他一麵為我工作,一麵編發《幼獅》,聲名因此大噪。在他的引介之下,後來我得以和當時台灣文化界的名筆如郭嗣汾、林海音、何凡、瘂弦、梅新、公孫嬿等人結識,可惜他英年早逝,否則以他出眾的才華,一定可以為教界貢獻更多。

二十多年前佛光山剛成立時,邱創煥先生擔任要職,擬請張培耕先生出任台灣佛教會秘書長,但因他是我推薦,受到守舊者排斥,後來不得已由我敦聘張培耕先生為佛光山主任秘書。記得,那時我經常如書童一般任憑差遣,為他取筆拿紙,因而他一生都心甘情願地跟隨我辦事。

三十多年前我成立佛教文化服務處時,請李新桃小姐專職負責。每隔三五天我前往視察時,也總是幫她寫信回函,整理庶務。後來她隨我出家,法名慈莊,現在佛光山海外道場的開山建設,都有賴她的籌辦規劃。

其實,雜誌的美工、編輯都是我的專長,寫公文、定計劃的秘書業務,我也不是不會,然而在當義工的義工的同時,灌輸佛法的理念,等到一切都已經上了軌道,我不但可以分一些心力去別處弘法度眾,無形中更為教界培養了許多人才。

在佛教裏,鬼子母因為佛陀令僧眾為她施食供養,所以後來成了佛教的護法;關雲長由於智者大師為他說法安心,是以發願生生世世守護伽藍。可見要做義工的義工,固然必須為他們服務,更重要的是設身處地,為對方切身的需要考慮周全。記得翁鬆山先生當年在宜蘭時,本來隻是一個普通的油漆工學徒,我見他極其聰明,所以請他雕刻佛像。我不但經常去他工作的場地,在旁建議指導,贈送各類相關藝術書籍,並且買機票邀他到歐洲考察,當他的旅遊向導,觀摩各國藝術技術,現在佛光山許多殿堂的莊嚴佛像都是他巧手慧心的傑作,他也因此成了聲名遠播的藝術家。

阿嬌女士有心為佛教做事,礙於家庭經濟不佳,必須在外兼職賺錢謀生,我知道了以後,為她設法安家。如今她不僅申請入道,做了佛光山的師姑,而且每天發心烹煮美食供養大眾。

永均寧可辭去朝山會館館長之職為我駕車,經常不分晝夜,南來北往,穿梭在市街公路上。常常全車的人都已昏昏入睡,我恐怕他開車枯燥,撐著沉重的眼皮,找了許多話題和他閑聊。一回一答中,幾年的歲月過去了,他載著我出外弘法,不知跑了幾百萬裏的路程。因為他常聽我的說話、看法多了,以他不到三十歲的年齡,已當上佛光山人事監院,而且勝任愉快。

我不但衡量各人的能力、背景,給予不同的工作,更不時噓寒問暖,關心他們的身體狀況是否勝任,考量他們的衣食是否充足,就如同軍隊中說,帶兵要帶心,所謂帶心就是最好做他的義工。我認為,如果要感激別人為你工作,為你忙碌,並不是表麵上寒暄虛應,物質往來,而是從內心付出真誠的體貼、關懷,為他解決問題,給予種種尊重、方便,彼此的善緣才能維持長久。

許多人說我聰明圓融,說我通曉人情世故,知道輕重緩急。其實我生來笨拙,一無是處,如果勉強找出自己有哪點長處,那就是我從小喜歡做“義工”了。回想童年時,父母幾個兒女當中我最樂意料理家務;同齡的孩子裏我最能與人為善。從工作中,我不但獲得許多珍貴的友誼,更學到基本的做事程序。少年出家以後,我發心作務,香燈、司水、典座、行堂樣樣做過。在行堂時,我揣摩如何快速地為大眾做最好的服務;司鍾時,我設想如何敲出好聽的鍾聲,讓冥陽兩界有情皆能得到法喜;典座時,我體會如何運用有限的配料煮出大家都喜愛的菜肴;編寫刊物時,我費盡心思撰寫有益人心的文章。十九歲那年就讀於焦山佛學院時,我曾經建議學院展覽佛教文物,從構思到宣傳,我都一絲不苟地計劃籌備。展出時,果然功不唐捐,吸引了百萬人潮參觀。展覽完畢收拾善後時,回想整個過程,深深體悟到發心工作的最大報酬就是學習到智慧與靈巧,感受到當義工所得到的報酬——結緣和歡喜,無與倫比。

剛到台灣時,我在中壢落腳。每天清晨微曦乍露,我就得起床拉著板車,走十五裏的黃土路,到市場叫醒菜販,備辦八十人份的柴米油鹽,再匆匆趕回寺。早餐以後,我快速將環境清理整潔,又到井邊打六百桶水,供全寺住眾使用。日間還要負責廁所的清掃工作,那時缺乏刷洗用具,所以常常都用雙手將垢穢扒盡。寺裏有人往生了,我幫忙裝在木箱裏,抬出去火葬。每逢秋收時期,我挑著擔子、穿著木屐替常住到各處收租。那年我才二十三歲,每天勞役之繁重,可說義務發心,其樂無比。雖然有人嫉妒說閑話,但我一直十分感謝寺主的收留,給予我工作的機會,成就我擔當的能力。所謂“義工”,看起來是為人,其實最得利益的還是自己。

佛陀座下有一位專司知賓的陀驃比丘,每天任勞任怨地工作,即使在深夜,有人前來敲門掛單,他也歡喜地提著燈籠,為其引導安單。數十年如一日,後來終於感得手指自然放光的福報,日後再也用不著打燈籠為人引路了。我自愧功德未臻圓滿,四肢五根都不曾放光,然而在為人服務的同時,心燈通體明亮,法喜充滿全身,自認是人生最大的福報。

古德有雲:“欲為佛門龍象,先做眾生馬牛。”又說“未成佛道,先結人緣。”在佛門裏,講究的不是世智辯聰,而是菩提道心。翻開佛教典籍,可以發現曆代的祖師大德們都以苦行出身,在作務中開悟見性,例如,雪峰禪師在洞山座下擔任飯頭,慶諸禪師在溈山座下擔任米頭,道匡禪師在招慶座下擔任桶頭,灌溪禪師在末山座下擔任園頭,智通禪師在洞山座下擔任直歲,曉聰禪師在雲居座下擔任燈頭,稽山禪師在投子座下擔任柴頭,義懷禪師在翠峰座下擔任淨頭。還有,石霜禪師的篩米,雲岩禪師的製鞋,臨濟禪師的栽鬆,仰山禪師的牧牛,洞山禪師的種茶,雲門禪師的擔米,玄沙禪師的砍柴,趙州禪師的掃地,丹霞禪師的除草,懶融禪師的典座,印光大師的行堂等,無非都說明了工作的意義在於擴大自我,服務人群,提升生命的價值。舍義工和勞動之外,還有什麼最好?

我雖然沒有曆代高僧的深厚夙慧,但是在奉獻工作中,我領悟到許多待人處事的方法原則,發願將這些寶貴的經驗傳授給發心服務的人。所以過去我在佛學院擔任院長時,總是在每次出坡前集合學生,為他們講解這次勞動的意義以及工作的內容、做事的訣竅等,讓他們在工作當中,體會到更多的佛法,達到解行並重的學習效果。後來,我在佛光山舉辦活動時,也都在事前、事後召開講習會議,讓參與的人不僅能懷抱法喜在佛門服務,成就他們廣泛學習的機會,進而提升義工的層次。

這些善因善緣,使得許多信徒,甚至平常在家裏茶來伸手、飯來張口、被人服侍得無微不至的董事長、闊夫人們,聽到佛光山舉辦活動,便千裏迢迢專程趕來當義工;甚至心甘情願地自掏腰包,坐上十幾個小時的飛機,到西來寺幫忙寺務;有的還穿著圍裙,卷起袖子,在齋堂裏行堂端茶,在廚房裏洗碗揀菜。那種發心,那份認真,比起梁武帝以九五之尊三進同泰寺,舍身為奴;漢宣帝在未登基前,以太子之貴入寺作役,可說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可見,工作無分貴賤,隻要做者有心,一樣能得到歡喜自在;事務無分難易,隻要教者有意,自能集合群力,將微不足道的事情做得有聲有色,將程序繁複的活動辦得轟轟烈烈。

釋迦牟尼佛色身雖已入滅,但法身常住靈山,以諸神通力化導眾生,是娑婆世界裏的義工;觀世音菩薩尋聲救苦,是茫茫苦海中的義工;地藏菩薩“地獄不空,誓不成佛”,是熱惱煉獄裏的義工;阿彌陀佛以七寶蓮池、八功德水、道路平坦、樹木羅列莊嚴極樂淨土,可以說是淨土世界的環保義工。由於諸佛菩薩常住世間,精進不懈地做諸佛事,黑暗的世界才見到光明。我們凡夫俗子福薄德淺,在承受庇蔭之餘,豈能苟且偷安,貪逸惡勞?所以我一直覺得,佛門義工除了替三寶服務以外,更應該效法諸佛菩薩度眾不倦的精神,在世上為廣大的有情布施歡喜,先做好義工的義工。

在這種理念下,我創立國際佛光會時,不斷地呼籲各個協、分會的會長、會員們,應該積極舉辦各項有益社會人心的活動。在大家攜手合作之下,四年來成績斐然,獲得社會大眾的一致肯定。例如在學校附近護送學童過馬路的“愛心媽媽”,不知獲得多少父母的感激;在醫院裏幫忙排隊掛號的義工,不知協助過多少老年病患;到偏遠地區為人義診的“友愛服務隊”,不知解決多少貧苦人家無錢就醫的問題;在萬丈紅塵中設立的讀書會,不知帶動多少家庭共創書香社會。其他諸如植樹救水源活動、淨化人心七誡運動、特殊學生遊藝會、廢紙回收保護環境活動、到監獄戒毒村幫助受刑人等,都是在各地會員義工的積極推動之下,如火如荼地展開,為民風日益惡化的社會注入一股清流。例如,今年佛光山文教基金會舉辦一百萬人的佛學會考,光是義工就有三萬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