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來,我常收到各地來鴻,有的感謝佛光會的善行義舉,有的邀請佛光會共同協辦公益活動。對於真正有益於大眾的事情,不管大小巨細,我一直認為是“義”不容辭的“工”作,因此一概不加推辭。至於一些讚美過譽,則愧不敢當,因為我們不過是在做穿針引線的工作,將各種好因好緣結合在一起,為開創人間淨土而盡一份力量罷了。
一些事業有成的信徒常對我說:等到將來退休以後,要來佛光山當義工,服務大眾。其實做義工不必寄望於未來,此時此刻,就可以實踐菩薩道的義工精神,以四攝六度利樂有情。有心服務大眾,更不必等到退休,眼前就能自我期許,做個不“退”轉菩薩、不“休”息菩薩。人身難得,勝緣難再,把握當下每一分每一秒,在世間廣結善緣,人生豈不更有意義?
破銅爛鐵也能成鋼
小時候因為家境貧寒,無法和其他小孩一樣上學讀書,受完整教育,所以一直很自卑,總覺得自己好比路邊的一塊破銅爛鐵,一無是處。十一歲那年,我無意間和外婆談起心中的感受,外婆告訴我:“傻孩子!破銅爛鐵有什麼關係,隻要肯在大冶洪爐中鍛煉,破銅爛鐵也能成鋼。”這句話猶如黑暗裏的一道光明,引領我走向多彩多姿的人生。
不久,我剃度出家。在那個年代裏,教育並不普及,佛事念經成為最普遍的度眾方式,因此有一個好喉嚨是身為出家人必備的條件之一,偏偏我不僅天生一副破嗓子,而且缺乏節拍觀念,誦起經來荒腔走板,敲打法器又不上板,所以經常因此而遭受譏嘲諷刺。正當十分氣餒的時候,外婆的話在耳邊響起,於是我下定決心,晝夜練習,熟能生巧,漸漸獲得師長認可。現在弟子們竟然都說我梵唄音聲很好聽,甚至還有信徒將我主持佛七時的佛號聲錄音下來作為珍藏。俗謂:“寧在大廟睡覺,不在小廟辦道”,“要得會,人前淚”。我深深體會到大眾就是一座最佳的大冶洪爐,隻要我們肯安住學習,肯在別人麵前丟人現醜,不怕困難,“破銅爛鐵也能成鋼”。
就讀佛學院時,為了磨煉身心,我曾效法古德,以各種方式來刻苦自勵:在過午不食期間,我體悟到精神超脫的法喜甚於口腹貪求之欲;在刺血寫經時,我感受到自己與佛陀血肉相連,與眾生心心相係;在實行禁語期間,我曾因多次違禁而掌摑自己,久而久之,連心中也不複閑言雜語;在拜佛禮懺之時,我仆倒佛前,長跪哀悔往世罪業,烏雲般的無明層層剝落,明月般的佛性逐漸顯現,一股法喜冉冉升起。凡此不僅強壯我的體格毅力,也長養我的菩提道心,使我經得起日後風霜雨雪的考驗。佛說“身為苦本”,曆代祖師們則鼓勵我們進一步“借假修真”。身體其實就是一座煉鋼廠,若能下定決心,難行能行,難忍能忍,苦惱正是最好的燃料,它能促進烈火的焚燒,將破銅爛鐵的雜質,燒煉成精鋼一般的法身。
老師的責備,同學的恥笑,我都視為當然,自知聰明才智比不上別人,唯願以勤奮的作務來彌補不足。因此,當大家還在溫暖的被窩裏時,我摸黑起床,打板司鍾;當同學在孜孜自修的時候,我發心到河邊挑水供養大眾;三餐前後,我趕去齋堂行堂灑掃;課餘之暇,我前往大寮典座,在熱爐沸湯、柴米油鹽中穿梭不停。佛門裏有句話說:“金衣缽,銀客堂,珍珠瑪瑙下廚房。”平凡無比的青菜蘿卜禁得起大火燒燉,所以能煮成珍饈美味的上堂齋;同樣的,一文不值的破銅爛鐵,隻要肯接受千錘百煉,也能鑄成風雨不蝕的不鏽精鋼。有首《石灰吟》雲:“千錘萬鑿出深山,烈火焚燒若等閑;粉身碎骨渾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在勞苦的作務裏,我學習到數量的掌握,時空的拿捏;在觸類旁通,應用萬端之下,日後各種大小活動的策劃進行再也難不倒我。
我自覺學問淺陋,所以極力向常住爭取擔任圖書管理工作,借此機會閱覽群書;我自忖天資愚昧,所以上課時聚精會神,博聞強記。每天我利用零碎時間伏案思索,在日記上發抒我對一件事的意見,對一個人的描述,對一堂課的感想,對一句話的看法……久而久之,文思如泉湧一般瀉入筆端;每月將盡,我將學習所得編成一本《我的園地》,裏麵有詩篇、有散文、有論說、議事……年少時的自我鞭策畢竟沒有白費,直至今日,山河大地、風土人情,無一不是我弘法的素材,所謂“大塊假我以文章”。因此,我常勸勉年輕人不要畫地自限,隻要肯不斷虛心地吸收世間的光熱,自我塑造,自我建設,破銅爛鐵也能成鋼。
二十三歲時,赤手空拳,渡海來台,初時衣不蔽體,食不果腹,念及自己既無顯赫家世,又無師門特色,幸賴世間諸多因緣助我成長,所以總是抱持惜福感恩之心,任勞任怨。同道說我力氣很大,為了不辜負他的讚美,所以使出全身力氣,拉車、挑水、擔石、負薪,沒想到日後竟成為開辟佛光山的資本;前輩命我前往教書,我原本生性怯弱,不敢麵對大眾,但既然承他看得起,因此我挑燈熬夜,準備教材,鼓起勇氣,登台宣講,沒想到就這樣一路從北部講到南部,從島內講到島外;長老要我負責文宣,編輯雜誌,其實我根本沒有什麼經驗,蒙他不予嫌棄,所以我全力以赴,從撰文、編輯,一直到印刷、發行,我一手包辦,沒想到後來憑著這一點曆練,開辦了各種佛教學報、雜誌;信徒請我寫標語齋條,我從未有練習書法的機會,但為了不讓他們失望,所以我先揣摩醞釀,然後小心下筆,不料一直寫到現在,徒眾們竟以擁有我的親筆墨跡為榮,弘法之暇,寫字送人成為我自娛娛人的興趣之一。
西來大學的募款,是我為前來參加大悲懺法會的信眾,每人出功德善款十萬元者,即寫一張毛筆字來感謝他們對西來大學的護持。佛光大學書畫義賣會中,我寫的毛筆字竟然是炙手可熱的高潮賣點,自覺不入流的兩幅字——“法界惟心”、“雲水三千”,各賣了六百萬元新台幣,約合美金每幅二十四萬元,後來我自動降價,索性多寫幾張法語,每幅隻準以新台幣三十萬元為限,來滿足大家的願望。我深深感到身在世間,若能經常為對方著想,隨順別人的需要,增加自己的韌性與強度,哪怕是一塊破銅爛鐵,也能久煉成鋼。
我生性不擅主動與人交往,無形之中喪失許多人緣,念及於此,我從不推辭開始努力;我不長於交際應酬,經常因此被人誤會,思及於此,我從直心待人著手學習;我自忖一文不名,無以予人,所以布施所學,教導後人;我自認缺點甚多,愧對十方,因此兢兢業業,三思而行……點點滴滴的改進,將我一步一步地往前推進,我深信在長遠的菩薩道上,即使資質如破銅爛鐵般的我,也必能借著反複琢磨,自我修正,去蕪存精,成就像“精鋼”不朽的法身慧命,所以行走於人生逆旅之中,即使麵對再大的挫折,再多的阻難,也不曾灰心失意。
在一個簡陋的小廟裏,一架老舊不堪的裁縫機上,我寫了一本《釋迦牟尼佛傳》;在鄉間臭氣衝天的尿桶邊,我完成一部《玉琳國師》。在崎嶇不平的山路行進當中,《弘法者之歌》於腦海裏一氣嗬成;在汗流浹背的披荊斬棘期間,《佛光山之歌》於心湖裏陸續成章。在地勢懸殊的麻竹林中,我建立一座世界最大的僧團道場;在政令繁複的教育界中,我創設古今第一所不收學雜費,由佛教開辦的社會大學。初辟草萊時,寮房裏的書桌是將工地拾獲的幾塊木板拚製而成,春去秋來,我埋首其上,不知擬好多少份計劃,寫就多少篇文章;剛成立客堂時,裏麵的沙發是信徒丟棄不要的舊物,我們把它揀回來使用,三十年來,不知接待多少世界知名的賓客。淨土洞窟剛建好時,沒有餘錢添置設備,隻得因陋就簡,以彩色布條代替雕梁畫棟,幾年下來,也度了不少信眾;寶藏堂初成之時,我在這三十坪不到的房子裏擺設佛像、文物,供人參觀,有誰料到這竟是日後各別分院寶藏館的雛形?所以我們不必遇難自憐,受挫怨天,隻要自己肯力爭上遊,克勤克儉,一旦因緣成熟,即使是破銅爛鐵也能成鋼。
天生智障的李忠山,初來佛光山時,因異於常人,我多方關懷鼓勵,後來他樂觀開朗,勤於拜佛;因中風不良於行的鄭昭暄,在佛七期間蒙佛加被,從座椅上奮力站起,匍匐感泣,從此勤於參加念佛法會。蕭頂順當初不過是一名初中畢業的木工,三十年來,我們合作無間,所有佛光山的建築都是在他手中完成;韓昭泉早年為佛光山開車時,第一天就發生一些小事故,雖遭多人埋怨,但我從不責備,隻在他每次出門前,再三叮嚀他小心駕駛,隨著開車日久,技術增進,後來他娶了在佛光山育幼院服務的王小姐之後,成家生子,自行開業,現在已是遊覽公司的大老板;宗福十幾歲來山時,連玩耍都不會,我教他打球,後來他精通總務,成為修理電器的高手;顏香原本是一個鄉下姑娘,一句國語都不會說,在佛學院的熏陶下,不但國語流利,甚至考取托福,出國深造;慧尚剛從印尼來台時,一句中文都聽不懂,後來他發心從事全山環保工作,終日與垃圾為伍,餘暇刻苦自修,後來竟能以中文作詩撰文,現在肩負沙彌學園的教育使命;慧慶雖然天生咬字不清,但無法阻礙他上進的決心,在不斷努力之下,成為《普門》雜誌的資深編輯,文字功夫高人一等;慧岸初學佛時,矮小膽怯,幾年的佛門訓練之後,竟能登台主法,侃侃而談,目前在光明學苑擔任講師。永光體弱多病,數度住院就醫,憑著柔和忍耐的性格、堅毅不拔的精神,在基督教國家菲律賓各地弘法度眾,廣受信徒愛戴。
我來台灣弘法時,大膽起用一群未見世麵的鄉下青年,結果一鳴驚人,博得好評;台灣初次舉辦敦煌古物展覽時,我大力推薦年幼的沙彌擔任解說員,結果深受來賓讚許。可見隻要肯賦予任務,導以訓練,男女老少、智愚巧拙都能夠發揮一流的表現,這不也證明了“破銅爛鐵也能成鋼”這句話,誠然是顛撲不破的至理名言。
隨著僧團人多,難免龍蛇俱處,玉石混雜,一些弟子對於我普門大開、廣納徒眾的作風有不同的意見,慈莊畢竟跟隨我多年,最知其中三昧,她總是對大家說:“你們不要反對師父收徒弟,即使是破銅爛鐵,師父也能用慈悲的熱火,包容的巨爐,將他鑄煉成鋼。”
“破銅爛鐵也能成鋼”,過去是我勉勵自己的座右銘,如今卻成為我接引人才的方便之道。其實,在古今中外,正有許多名人的範例足以作為我們勵誌修行、待人接物的榜樣。像愛迪生小時候被老師視為低能兒童,但是在母親循循善誘之下,吸收了許多現代知識。長大以後,一生從事發明,造福無數人群,帶動文明的進步。鬆下幸之助十一歲輟學,十三歲喪父,三十四歲時,唯一的兒子出生僅六個月就夭折,他自己一生則受病魔糾纏,四十歲以前,有一半的時間都臥病在床,但憑著樂觀進取的精神積極奮鬥,不但壽達百歲,而且擁有國際知名的電器事業。六祖惠能本是目不識丁的“南方獦獠”,由於他肯潛心苦行,終於在弘忍座下舂米得道。太虛大師原為體弱多病的牧童,在奘年老和尚的栽培下,廣閱經藏,後來成為一代高僧。
所以,我們不必怨歎自己因緣不足,境遇不佳,隻要具備銅一般的決心,鐵一般的意誌,再破爛的天賦,再惡劣的狀況,也能成就鋼一般的豐功偉業;我們也不必怨怪別人資質低劣、條件不好,如果自己能擁有不熄的慈心,不滅的悲願,破銅爛鐵也能在我們手中淬煉成為像鋼一樣的棟梁之才。
做什麼要像什麼
人生如戲,隨著時空舞台的變換,隨緣任運,自能肩挑一切重任。
童年出家後,常聽師長們訓誡大家:“做和尚就要像個和尚,你們不要畫地自限,要做什麼像什麼才好啊!”我聽了以後,謹記在心。後來這句“做和尚就要像個和尚”、“做什麼要像什麼”在我一生當中,發揮了很大的功用。
記得當時正逢抗日戰爭期間,民生匱乏,寺院經濟更是捉襟見肘,常常水已經煮滾了,還不見有米下鍋。我那時隻是一個小沙彌,看到常住這麼困難,就經常利用課餘時間,上山采無花果(可以染布),一麵增加常住的收入,一麵可以幫常住巡邏看守山林,以防宵小偷竊木材。數年後,我奉師命到焦山定慧寺就讀佛學院,但每值假期,我一定趕快回到棲霞山。暑假時,無花果累累結實,我依然每天早出晚歸,將它們摘下來獻給常住;幹旱期間,看到寺眾飲水盥洗不便,我也自動到江邊挑水,每次來回總要花上一兩個小時的腳程。寒假時,農曆新年將至,我又拿起抹布、掃帚清理環境,單單從早到晚,擦玻璃就費時一個月;春節期間,我又忙著幫常住接待香客。雖然一天下來,往往疲累不堪,但我常想:自己在棲霞山出家,棲霞山就是我的,我要像一個棲霞山的出家弟子。
青少年時,我在叢林十載生活,其中做了六年行堂,兩年司水,一年半的香燈,還兼任圖書館管理員、自治會的會長。每至冬天,行堂最是辛苦,雙手浸泡在冰凍的水裏洗幾百雙碗筷,手掌、手背的皮膚一處處都皸裂了,連裏麵紅色的肉都看得一清二楚,那時不懂得包紮塗油,第二天還是照常工作,好像從來不覺得傷口的痛楚,隻知道做一個苦行僧,就應該要像一個苦行僧的樣子,任勞任怨,謙虛學習。
童年時因家境貧寒,沒有受過良好的教育,所以很珍惜有書可讀的機會,為了做好一個學生的樣子,我自動自發,自我學習。由於白天忙於出坡,讀書的時間很少,我利用在圖書館整理書籍剩餘的零碎時間溫習功課,並且翻閱一些課外讀物。此外,我還每月督促自己編一本《我的園地》,裏麵有論文、講座、新詩、散文、心得報告、生活感想等,雖然隻有我自己一個人看,但是從那時一點一滴地打下基礎,讓我日後在編輯雜誌、寫作撰文,乃至弘法布教、接引眾生時,都能得心應手,實在是始料未及之事。經雲:“一一塵出一切法,旋轉無礙遍莊嚴。”又說:“釋迦牟尼佛名毗盧遮那,遍一切處。”我由躬身實踐中更加相信:隻要肯發最上心,時時想到自己做什麼要像什麼,其所帶來的利益實在是無量無邊。
那時晚上沒有電燈,常住也不準我們用花生油點燈,因為平日食用的油水已經不敷使用,遑論有餘存的油讓寺眾點燈看書。我每晚都借著禮佛禪坐來度過漫漫長夜,每當心性懈怠的時候自我觀照,想到高僧傳中古德艱苦奮發的精神,不禁自慚形穢。為了讓自己更像一個佛門的行者,我在萬籟俱寂的黑夜,就著佛前微弱的燈光刺血寫經,蘸著一滴滴的鮮血,培養我對佛法的信心道念。此外,我也自持禁語戒,並嚐試過午不食的修持。除了平日坐禪拜佛以外,凡是聽聞舉辦禪修、佛七,我也都極力爭取參加,其中曾有過忘我的悟境。多少年來,我無論是主持禪七、佛七,或是指導徒眾修持,都能得心應手,不禁感謝老師那句“做什麼要像什麼”,讓我得以從事自利利他的工作。
佛教僧侶必備的三刀六槌,四十八單中的苦修,我都是在早晚課誦、勞動作務中揣摩熏習;佛法妙諦則是在平日行住坐臥,一點一滴的實踐當中有所體悟。在忙碌的參學生活中,我一心一意要求自己做得像一個出家人,所以平常對於常住的一切安排,我都歡喜隨眾,餘暇則兼行密行,就這樣,我的思想慢慢淨化,出家人的樣子自然而然地就顯現出來了。直至今日,我常教誡徒眾“不私收徒眾,不私蓄金錢,不私建道場,不私交信者,不私自募緣,不私自請托,不私置產業,不私造飲食”的理念,其實都是源自於早年我在佛門裏學習做得像一個出家人所體驗到的法則。
過去叢林的教育十分嚴厲,行進時眼睛要看前方七尺處,不可左顧右盼,不可仰視、低頭、跑步、疾行;站要有站相,兩手下垂,操手當胸,要知道自己站的位置。坐下時,椅子隻能坐半座,背脊自然挺直,肩膀要平,下巴要收縮。安眠時,要右脅吉祥臥。外出時,衣著要整齊,出房門一定要著長衫,出山門要穿海青,不可戴圍巾、帽子。如果威儀稍有差錯,言行些微不如法,就會遭到師長的棒打、怒喝,而冤枉、委屈更是常有的事情。但我從來不曾挫折、灰心,也未嚐頂撞、懷恨,因為我始終覺得這是老師的慈悲教導,做一個晚輩後學,就應當像一個晚輩後學的樣子,以恭敬的身形,以感恩的心意來接受一切教導訓誨。正因為如此,老師們很樂意教我,原本不聰明的我,在千錘百煉之下居然進步迅速。
回想當初之所以在童稚之齡祝發出家,是因為從小在家鄉看到大和尚威儀庠序的法相,所以暗自發願有一天也要穿上僧袍,讓別人說我像一個莊嚴的大和尚,後來果真願不虛發。我剃度之後,一直牢記這個誓言,並且常以玄奘大師的“言絕虛浮,行絕名利”作為自己的座右銘。
六十年來,我不曾散著褲管,身著短衫外出,我不曾穿著大袍跑步,不曾上咖啡廳與人聊天,不曾在傾盆大雨時手執雨傘,甚至地震搖撼時,落石崩於前,也都能鎮靜念佛,不驚不懼……這些舉止均非矯飾,而是經年累月持續當年的一念初心——“做得像一個和尚的樣子”所養成的習慣。一九八八年,西來寺剛落成時,徒眾基於好奇,一窩蜂地開車到比薩屋去吃素食比薩,我聞言禁止,並不是比薩不可以吃,而是身為一個出家人應該像一個出家人,在公共場所走動總非所宜。
如今有許多人誇讚我威儀具足,無論何時何地都能行止如法,我聽到這些話,除了感念當年佛門嚴峻的道風之外,更要謝謝老師賜給我的一句金玉良言——“做什麼要像什麼”。
從佛學院出來之後,常住派我到宜興祖庭白塔寺附近的一所小學擔任校長,這對於從來沒有社會經驗的我而言,是一項嶄新的經驗,為了要做得像一個校長,我收集了許多教育及行政方麵的書籍,反複研究。鄉下地方經費不夠,師資缺乏,我還得兼任好幾班的老師。為了做得像一個老師,讓學童們都能得到良好的教育,我事先深思計劃,竟然可以達到一人同時教授好幾班的課程,而小孩子們也都能安靜上課,不吵不鬧,這番曆練讓原本羞澀內向的我增加不少信心。經雲:“一切善法,欲為其本。”做什麼就要像什麼的意願在無形中成為一股強大的動力,將我步步往前推進。
後來我和同學智勇法師等人來到南京接管華藏寺,試圖一展革新佛教的抱負。當時嫉恨者固然有之,但暗中歡喜者也為數不少,他們稱我們是一群有為的僧青年,我一聽此話,立刻告訴自己要做得像一個僧青年的榜樣。因此盡管舊勢力經常想要置吾等於死地,我們還是保持樂觀進取,為教犧牲在所不惜的態度,勇往直前,雖然革新一舉因時勢混亂功敗垂成,但這些體驗無形中長養了我的膽量與見識,使我日後得以臨危不亂,履險如夷。
一九四九年,我在台灣基隆下船,又輾轉來到中壢、新竹,後來在宜蘭雷音寺駐錫講經,為了想要做得像一個布教師的樣子,我開始思維如何以事顯理,以理說事;我時時揣摩音調的高低急緩、態度的祥和適中;我經常檢討自己的舉手投足、風度儀表是否慈悲莊重。如今我四處演講,可謂信手拈來,駕輕就熟,想來都要歸功於多年來的辛勤努力。
當稍有餘力時,我開始實踐早年培才安僧的心願,於一九六五年,在高雄建立壽山寺,並且開辦佛學院,未久,以學生日多,校舍不敷使用,又另覓大樹鄉一塊麻竹林地,創建佛光山,將佛學院遷址於此。我一人身兼住持、監工、院長、老師、師父等多重身份,為了將每一個角色扮演好,我可說是煞費苦心,尤其學生從萬丈紅塵來到清淨道場,必然會有很多身心上調適的問題。因此在推土挑石,運磚搬瓦之餘,我自擬教育手冊,製定教學方針暨生活規約;我責成教務處充實教材,聘請名師,帶動學生和老師交流;我要求輔導處以鼓勵代替責罰,以疏導代替禁止;而我自己也經常居中勸誘、協調,好讓大家都能在修道中有歡喜,在生活中有法樂。後來隨我出家的弟子迭有所增,凡是會讀書的,我讓他繼續深造;會辦事的,我讓他一展辦事長才;會教化的,我教導他如何弘法施教;會修持的,我製造機緣,讓他專心修持。看到徒眾們都能各得其所,安心辦道,可說是我一生最大的安慰。
隨著朝山團的成立,佛光山的名聲遠播,信徒香客日漸增多。經常一聽到弟子通報客人來訪,我馬上踏過崎嶇不平的山路,從工地快步走到客堂,如此一天數回,光是會客就已經汗流浹背,衣服來不及換,隻有任它濕了又幹,幹了又濕。為了做得像一個稱職的住持兼知客,我利用走路的時間,腦海裏事先對每一個地方、每一個時段、每一個單元、每一個過程和環節都有一番通盤的計劃;到了見麵的時候,我也多方揣摩來者的心理,順應他們的需要,期使大家都能有賓至如歸、滿載法喜的感受。
幾十年來,我未曾刻意學過布教、工程、知客、典座……但我都抱著做什麼要像什麼的態度邊做邊學,從錯誤中調整腳步,從眼耳見聞中吸取正確的方法。悠悠歲月,春去冬來,我在人生的道路上走得越加豐盈自在。
四十年的尋覓,我總算與母親聯係上消息。我不但為她在南京雨花台買了一棟精舍給她安居,並且請了四個老太太陪她聊天打牌。凡是對母親好的人,我多少都在物質上、金錢上給予回饋。後來,我請母親到日本、美國、香港、台灣等地,和徒眾們見麵結緣,甚至在佛光山,我請她在信徒大會上講話,她對一萬多名信眾說:“我送給你們大家的禮物,就是我的兒子。”但在私底下,我每次向她晨昏定省時,她總是對我說:“你在台上麵對千萬個人講話,但在台下要聽我一個人的話。”的確,直到她舍報往生,不管我年紀多大,我總得努力做得像個兒子。
近十年來,我雲遊訪問世界各地弘法利生,為了要“做得更像一個擁抱世界的地球人”,我入境隨俗,每到一地,總是探問民情風俗,並且學習一些當地語言,走在路上,一聲“How are you”總能博得對方的友善微笑;站在台上,一句“こんにちは”往往獲得聽眾的歡喜鼓掌。
《金剛經》說,人要放下執著,去除四相。唯有無相,才能如虛空一般無所不相,達到真空生妙有的境地。古德亦雲:“君子不器。”唯其不器,所以能隨緣任運,肩挑一切重任。
走訪世界各地,非佛教徒總喜歡問我如何能得到感應,我覺得做什麼像什麼就是一種感應。《阿含經》裏記載:佛陀在忉利天講經三月,回到娑婆世界時,優填王造的紫檀佛像竟然自行離座,向前迎接佛陀,這是因為佛像是以虔誠心恭造得惟妙惟肖,像佛陀的樣子和精神,所以能有如此難得的感應。會演戲的人,無論是好人、壞人、忠臣、奸臣,都能扮演得入木三分,像儀銘、金超群演包公,都因為演得像,所以贏得觀眾熱烈的回響,這不也是一種殊勝的感應嗎?有人說“人生如戲”,果真如此,我們也要隨著時空舞台的變換而做什麼像什麼,切勿因為自己的不盡責壞了一場戲的氣氛,讓自他懊惱遺憾。
永不退票
一九九五年,天下文化出版公司主辦“百萬傳燈征文比賽”,其中,來自大陸的江閱忠先生以一篇《人生永不退票》獲得社會組首獎,文中敘述他閱讀《傳燈》後,對於我一生忠於承諾,永不退票的性格有著深切的感想。當《天下》雜誌發行人王力行小姐在頒獎典禮中宣布此事時,昔日點滴一幕幕襲上心頭。的確,我這一生為了實踐承諾,很少有退票的記錄。
一九三八年,年僅十二歲的我陪著母親沿著江浙一帶,尋找在戰火中失去聯絡的父親。經過棲霞山時,一位知客師問我是否想出家,我隨便答了一句:“好啊!”誌開上人那時擔任棲霞山寺監院,聽聞此事,便立刻囑人找我前去,說道:“小朋友,聽說你想出家,就拜我做師父吧!”母親起初不肯,但是為了信守承諾不可退票,我告訴母親:“我已經答應他們了。”經不起我再三的請求,母親隻好噙淚默許,獨自離去。從此出家近六十年來,心中隻有一個念頭,就是忠於自己的諾言,做好和尚的本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