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佛光山東側本是一片狹窄的斷崖,我填土整治,植花種樹,氣勢雄偉的大佛城於焉成立,承蒙前高雄縣縣長餘陳月瑛女士讚美,說它是全縣的地標。兩年前,嘉義大林鎮一處閑置的工地恍如廢墟,我接收過來,重新擘畫,以精致著稱的南華管理學院迅速成辦,打破全台灣大學教育史的多項記錄。所以,我們不要以一成不變的眼光、墨守成規的態度來看待萬事萬物,會做事的人將事情做活了,所以能越做越大;會下棋的人將棋下活了,所以能全盤皆贏;會寫文章的人將文字寫活了,所以能感動人心;會講演的人將道理講活了,所以能引起共鳴。甚至會玩球的選手扭轉劣勢,讓球局從敗部複活,所以我們為他喝彩叫好;會醫病的大夫妙手回春,讓瀕死病人複活,所以我們對他禮敬崇戴。

因此,活,非僅指肉體的存活,我們要用慈悲的行為、善巧的語言、靈敏的心意,讓人產生信心,讓人增加歡喜,讓人湧現希望,讓人得到方便,進而立功、立德、立言,讓我們的善行懿舉能永遠活在人們的心裏,讓我們的國家社會能永遠活在安和樂利之中。這一切的一切,都必須先從基本動作——將我們個人的肌肉培養成為“活”的做起!

勇敢的一麵

我生性隨和謙讓,從小甚得長輩疼愛。一天,一位史老師見我被同學欺侮,對我說:“孩子!你要振作!你要勇敢!這個世界是屬於勇者所有!”

我將這句話記在心頭,數十年來,自我奮發,精勤努力。現在回顧往事,我自覺也有勇敢的一麵。

一九三七年,抗日戰爭爆發,神州處處風聲鶴唳,連故鄉揚州也不例外,炮火槍聲,街頭巷戰,時有所見,屍橫街頭,怵目驚心。在槍林彈雨中,我不僅曾經見義勇為,救活一位中彈受傷的戰士,告訴大人用門板送他回後方;逃難時,更有躺在死人堆裏的經驗。那時,我不過十歲,在家人眼中,我是個膽識過人的孩子。第二年,排行老三的我,隨著母親,離鄉背井,去尋找經商失蹤的父親,雖然烽火漫天,我一點兒也不覺得害怕。到了棲霞山,我為了一句不經意承諾的話而毅然出家,說來也算是十分勇敢。

一九四七年,我出任白塔小學校長。那時每天都在夾縫中提著性命度日,但是卻從不感到畏懼。

當時佛教積弊甚深,連本身自保尚有問題,遑論發揮濟世度眾的功效。有鑒於此,我與一班誌同道合的僧青年聚集起來,在宜興創辦《怒濤》雜誌,到徐州編印《霞光》半月刊,赴鬆江張貼牆報,發送傳單,甚至街頭講演,宣揚革新佛教、邁出山門、走入社會、廣利眾生的理念,雖然備受舊勢力的打壓,但憑一股興教護國的熱忱,我們不畏權勢,愈挫愈勇。

一九四八年,我們來到了南京華藏寺,蒙住持蔭雲和尚厚愛,將全寺交給我們管理。我們一心誌在複興佛教,發現寺內陋習甚多,即刻著手改善,製定新生活規約,革新經懺製度,卻不料與舊僧衝突日甚,加上我們的思想前進,已然觸怒了當地的軍閥政客和土豪劣紳。舊僧與官僚遂勾結起來,對我們百般迫害,煮雲法師被他們打得死去活來,鬆峰、鬆泉法師幾乎喪命街頭。我任職監寺,每天出生入死,卻了無懼意,隻覺得強烈的使命感時刻充溢胸懷,鼓舞著我們為教奉獻。自忖清末六君子的譚嗣同、革命烈士秋瑾、林覺民等,為了拯救黎民於倒懸,尚且不惜犧牲一己生命、家人幸福,吾等出家大丈夫欲振興佛教,普澤蒼生,若不肯勇敢犧牲,又豈能成事?

一九四九年,我與同道智勇法師相約:他留守大陸,我則孤身來台,共同續佛慧命,紹隆佛種。由於長年深居內地,當時孤陋寡聞的我,對於台灣的印象,竟然還是古籍中所描述的蠻荒瘴癘之地。心中想到:玄奘大師不也曆經流沙猛獸之險,隻身西行,取經訪道嗎?古德有雲:“為大事也,何惜身命!”我毫不猶豫地承諾下來,孑然一身地到達人地生疏的台灣北部,幾經輾轉,才獨自一人至宜蘭弘法,甚至在不了解全省人文地理的情況下,單槍匹馬,環島布教。多年後,不懂英語的我,還曾經數度隻身赴世界各地弘法。回想當年一個涉世不深的青年之所以能赤手空拳,不怖不畏地麵對陌生的環境及遙不可知的未來,所憑者無非是堅定果決的勇氣罷了。

來台初時,舉目無親,我四處尋求掛單,卻頻遭拒絕,備受奚落,而三餐不繼、饑寒交迫則是常有的事,我卻從不為此氣餒。早年,孫張清揚女士對我禮遇有加,並有意出資送我出國留學,我一貧如洗,卻未曾動心,更未嚐向她訴窮求援。雖然那時無錢無緣,鬥室中連一張陳舊的桌椅也沒有,為了接引知識分子,我竟能首開先河,發起大專青年學佛,記得當時優秀的青年吳怡、張尚德、王尚義等,都是參與第一次佛教座談的青年。

一九六七年,我四處籌款,買下佛光山的土地後,身上僅餘微薄的一萬元作為開山基金。在當時一般人看來,簡直是天方夜譚,如今佛光山的各種建設,不也證明了勇氣比金錢的力量還要大嗎?

三四十年前的台灣社會民風保守,為了要提倡正信佛教,突破民間殺生拜拜的陋習,我組織佛教歌詠隊,利用幻燈片作為弘法工具,開辦兒童星期學校,設立學生會、弘法隊,帶領佛教青年到各地弘法……凡此創新不斷招致非議,甚至還有人說我是佛教的大魔王,揚言要殺我而後快。我並不因此而稍有憚色,繼續開風氣之先,灌製唱片,製作佛教廣播節目和電視節目,在佛教節慶時穿插歌舞表演等,反對的聲浪接踵而至,我仍一本初衷,堅持理想。

現在,各個道場紛紛效法這些弘法模式,說明了當初的勇於創新有其必要。為了引起社會人士對佛教的重視,我還舉辦空前未有的佛誕花車遊行、大藏經環島宣傳、運用視聽器材的環島布教等活動,果然掀起了學佛熱潮。回想當時我們既無文宣專才與組織經驗,又要經常麵對教內教外人士的杯葛,而能所向皆捷,造成轟動,實在是靠著不退轉的信心與勇氣所使然。

弘法布教固然是困難重重,建寺安僧,乃至辦學培養僧才,也不無種種阻礙。一九六五年,我在壽山寺興致勃勃地向大眾宣布要創辦佛教學院時,卻被某位有力量的信徒潑了一盆冷水,他說:“師父!您辦佛學院,我們無法長期支持經費,將來您會沒有飯吃。”誠然,我當時財力匱乏,但是培植僧才以振興佛教已是刻不容緩的事,因此我不受警告威嚇而退誌,仍然決心辦學,佛教學院於焉成立。三十年來辦學不輟,畢業的學生人數愈千,遍布島內外,不斷為佛教獻身賣力,而當年入學的學生慈嘉、慈怡、依嚴、心定、依恒、心如等,隨我開山辟地,建立不少汗馬功勞,目前都是佛光山最優秀的職事。常自慶幸:當年若稍有遲疑,不知要平白損失多少法將良才。

決定籌建佛光山時,也聽到不少反對的聲音,信徒們認為,既然已經有了宜蘭雷音寺、高雄壽山寺可以聽經禮佛,又何必要千辛萬苦另拓道場?於是我特地包了一輛大巴士將大家帶往現場,以便實地說明心中的理想,沒想到他們見到刺竹滿山,野草沒脛,更加害怕起來。大家不但不肯下車,還說:“這種鬼地方,有誰會來?要來,師父您一個人來吧!”我獨自下車,信步繞山一匝,思忖良久後,篤定地對自己說:“我,非來此開山不可!”

開山時,篳路藍縷的困苦艱辛,日夜不休的擘畫經營,層出不窮的洪水天災,聲勢浩大的悍民圍山都非筆墨可以形容,然而就在無比堅定的勇氣之下,一石一土的堆積,一血一汗的揮灑,使荒山成為今日的佛光山勝地。當年不肯下車的信徒,後來都成了朝山的常客。當初美國西來寺的建設,也曾遭受附近居民的反對,經過百餘次的公聽會、協調會,十年的慘淡經營,才得以完成,如今不但是西半球第一大寺,更受到美國人的歡迎。其餘島內外各別分院,也都是在經濟拮據、人力缺乏的情況下創立而成,其中所經曆的困境,不知凡幾。自忖若非秉持勇猛的信心和毅力,無法完成“佛光普照三千界,法水長流五大洲”的心願。當然,於佛光山我雖退位,但於和尚我並未退休,所以對於國際佛光會,我還要更精進努力不可!

我一生隨緣隨喜,但是碰上有違原則的事,我絕不苟且妥協。接管雷音寺時,我在眾目睽睽之下,請人將大殿內多尊神像搬走,並且親自砍掉兩旁神像出巡用的“回避”牌子,以正佛堂威儀莊嚴。為了密勒學人獎學金的濫發,應邀作評審委員的我,不惜向主辦人南亭法師拍桌抗議。為使高雄市區信眾便於學佛,我幫忙建築高雄佛教堂,看見牆上的卐標幟與正統佛教不符,我力排眾議,拆掉重建,後來證明:我的擇善固執是正確無誤;我又堅持將佛龕前兩尊巨大無比的石獅打掉,借此非難的信徒持棍護獅,見我不驚不懼,閉目端坐,僵持良久後,終於默然離去。高雄佛教堂落成後,我自願退居監寺,禮請月基老和尚擔任住持,為此也費盡唇舌,幾次三番折服信徒,外道的幹擾也是不計其數。

少年在叢林參學,讀到古德先賢們為法忘軀的精神,往往令我馳慕不已,尤其是唐朝智實法師為了僧道坐位前後,寧受杖責,和皇帝抗爭不屈的事跡,更是令我欽佩歎服,故而立誌效法。

還記得剛開始弘法時,有一次我在花蓮宣傳布教,警方前來取締阻止,我到警察局抗議:“我們到處傳教,都未曾有人禁止,難道花蓮是化外之區嗎?”威壯的聲勢倒也令他們愕然無聲了。另一次,我在龍潭說法,眼見警察在台下取締,我也毫不畏怯,依然在台上賣力演說,居然大家各做各事,直至講經完畢,都相安無事。

《佛遺教經》中有雲:“能行忍者,乃可名為有力大人。若其不能歡喜忍受惡毒之罵如飲甘露者,不名入道智慧人也。”

在四十年以前,我寫佛傳時,對於佛陀這一番言教,已有所領略。那時,我在慈愛幼稚園召開董事會,剛要開始,一位素來霸氣的信徒,建議一位毫不相幹的人上台主持董事會議。在我走下台時,有位陳老師突然大發雷霆,將桌子一拍,罵道:“你們這些地獄種子!師父創辦的佛教幼稚園,你們竟然找別人做董事長。”那位信徒知錯,請上台的那位欲當董事長的張先生下台,要我重做主席,我實在不願上台,但想到:眼前實在無人對佛教事業具有遠見與魄力,隻得忍住剛才下台的恥辱,本著“舍我其誰,當仁不讓”的決心,再度走回台上,繼續主持會議。然而,有誰知道,為著顧全大局,再次步上講台的那一刻,是需要多大的勇氣啊!我這才深深體悟:忍耐是世界上最大的力量。

年近古稀,回首前塵,數十年來,憂民憂教,弘法利生,雖飽受譏毀,總是堅此百忍;雖頻遭阻難,猶能勇往直前。唯自愧與越王勾踐的臥薪嚐膽、十年生聚教訓比之,猶相去甚遠;與諸佛菩薩的拔苦予樂、百劫精進相較,更是望塵莫及,但盼日後有更多的艱辛困境來讓我砥礪身心,代眾受苦,則於願足矣!

不要做焦芽敗種

芝峰法師是我一生中印象最深刻的老師之一,他在焦山佛學院擔任教席時,一口濃厚的溫州鄉音,令人如墮五裏霧中。兩年的課程下來,我隻聽懂他常說的一句:“你們不要做焦芽敗種!”然而,這短短的一句話卻在我生命裏散發出無限的熱力。

一九四七年,我從焦山佛學院離開以後,即遵從師命,隨他到宜興白塔山大覺寺禮拜祖庭。這時,當地的小學剛好缺校長一職,有鑒於教育對鄉裏建設的重要性,我應邀留下,為鄉民服務,同時也著手展開我興教救世的理想。那年我二十一歲。

白塔學校學生二百八十人,老師很少,我不但一人身兼數職,從辦理教務到主持訓導,從低年級教到高年級,可說是疲憊至極。

在槍聲不斷的暗夜裏,我輾轉反側,無法入眠。想到東晉時代的道安大師,雖生逢戰亂之世,卻不畏艱苦,行腳各處,聚徒譯經,弘法不斷;北周時代的靈裕禪師,雖處於毀佛法難,卻無視危險,率領同侶,晝讀俗書,夜談佛理……就在他們的努力與堅持下,佛教得以繼絕存亡,免於滅教厄運。吾等後輩佛子身受法益,又何忍坐視佛法衰微,甘於做個焦芽敗種呢?於是,我決定和同道合辦《怒濤》月刊,並且在課餘時,冒著生命的危險,赴各地張貼海報,街頭演說,鼓吹“革新佛教”的思想。

後來,我見地方不寧,難申己誌,而當時機緣已趨成熟,便與一批有心振興佛教的同道相約,前往南京圖謀發展。此時適逢蔭雲和尚開明接納,表示願將華藏寺交付管理,所以我們就當仁不讓地接收下來,並且訂定新僧規約,要求寺眾共同遵守,期能借此引起他寺響應,同為振興佛教而努力。

當時的南京真可謂風雲際會,盛況一時,徐州的《徐報》看重我們雖然人數不多,年紀也都很輕,卻頗思有一番作為,所以特來邀請我們編輯《霞光》副刊,宣揚佛法。可見即使是埋在貧瘠土壤裏的種子,隻要自己本身健全,終會萌發幼苗,鑽出地麵;即使是生在萬紫千紅中的嫩芽,隻要肯努力伸出枝頭,也能引起他人的矚目。最怕的是已經敗壞腐朽的種子,或者正被利養之火熏焦的芽苞,摻雜其中,因為它們隻會盡其所能,影響整體的繼續生存。

果然,我們的積極作為引起寺內舊僧的強烈反對,他們勾結土豪劣紳,處處對我們施加壓力,甚至買通軍閥貪官,幾次置我們於死地。就在這出生入死的日子裏,我將老師的那一句“不要做焦芽敗種”提出來,與大家共同勉勵,竟然獲得一致的共鳴。因為我們都寧可死而無憾於大眾的托付,也不願意生而有愧於十方的信施。

一九四九年,我在深夜喚醒睡夢中的道友、同學,趕搭一班輪船,到台灣續佛慧命。

船身在驚濤駭浪中逆風而行,顯得飄搖不定,我目視遠方,隻見黑茫茫一片,不知所以;再回望故鄉,已漸行漸遠,渺不可及,心中不免憂慟起來。這時,老師的那句話就像警鍾一般,在耳邊及時響起。在夜色朦朧中,看著漆黑的海水,竟像極了家鄉那條運河,勾起我兒時的回憶,我驀然驚覺:其實自己在很小的時候,就具有不做焦芽敗種的性格了。

記得家鄉揚州土地貧瘠,經濟落後,裏人多以剃刀(理發匠)、菜刀(做素菜)、剪刀(裁縫師)三刀為業,但是我從小就立誌做大事,立誓不以“三刀”為伍,後來又看到來鄉誦經開示的法師們,個個威儀莊嚴,在心中自然而然就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十歲那年,抗日戰爭爆發,揚州一些寺院的大和尚成群結伴來鄉避難,篤信佛法的外婆獲悉,立即煮菜辦齋,邀請他們來家裏應供。茶餘飯後,在大家的慫恿下,我隨便認了一個師父。就在他們即將把我帶走的時候,我突然仰頭問他:“我可以帶外婆一起去嗎?”

“當然不可以啊!”他慈眉善目地笑著回答。

我又接二連三地問道:“我可以帶母親一起去嗎?”“我可以帶姐姐一起去嗎?”

外婆的堅毅、母親的明理、姐姐的勇敢,一向是我最欽佩的,但是大和尚回複的答案居然全部都是否定的,令我大失所望,故而就此作罷,不願跟去。

就這樣,我錯失了一次出家的因緣,但是我終不於此懊悔,因為一年多以後,我在棲霞山巧遇誌開上人,蒙他接引剃度。他,是一位真正為教為民犧牲奉獻的高僧大德!

雖說我是誌開上人唯一的入室弟子,然而他從不把我視為他一人所有,對我百般嗬護,相反地,他動輒給我棒喝打罵,並且將我置於大眾之中,讓我在大冶洪爐裏曆經千錘百煉。我常想:如果當年我糊裏糊塗地隨著那位揚州大和尚出家,在小廟裏修行辦道,享受豐厚的供養,想必日後充其量也隻不過是一株溫室裏的花朵,哪裏經得起時代風暴的幾番衝擊呢?

念及家師對我的種種期望,老師們對我的種種教誨,我總是堅定地告訴自己:“無論將來路途如何艱困,我一定不要做一個焦芽敗種!”想著想著,不知不覺中,竟然睡著了。當我從微曦中醒來,才發現船已駛進基隆港口。我們一行百餘位僧侶上了岸,由北部走到南部,又由南部走回北部,全台灣竟然沒有我們容身之地,所到之處,不是吃閉門羹,便是被白眼相待。

我們的腳底磨傷了,衣衫也經不起日曬雨打,破了好幾個洞,肚子經常是饑腸轆轆。行腳途中,人數逐漸減少,乃至到後來寥寥無幾,最後大家決定各奔前程。

之後不久,蒙中壢圓光寺收留安單,我在那裏發心操持苦役,後來又前往苗栗法雲寺看守山林,因為能刻苦耐勞,頗得寺眾信任,但始終感到長久下去,固然溫飽無虞,卻不能對台灣佛教的正信前途有所助益,所以在一番考慮後,告辭他去。

接著,我應邀主編《覺群》周報,由於主事者未能按照創報人太虛大師的原意發展,因此我寧可拂袖而去,不為鬥米折腰。二十六歲那年,我被選為佛教會常務理事,當時南亭、慈航、東初等諸位長老都一一落選,自感年紀太輕,又與負責人理念不一,決定不受此職,於是寫了辭職書。許多人批評我不識抬舉,不知時務。

來台初期,也曾為中廣公司撰寫廣播稿,並且幫《人生》月刊前後義務擔任主編達六年之久,同時又經常在《自由青年》、《覺生》月刊等多處報章雜誌投稿,弘揚佛法,承蒙大家厚愛,一度被譽為“佛教文藝明星”。當時曾有不少教外刊物、社會報紙,以重薪聘請我當編輯,做記者,雖然我貧無片瓦覆身,但終究因為這些工作都不是為佛門服務,所以被我毅然婉拒。

一九五三年,我在宜蘭雷音寺落腳,經濟貧窮倒還不是嚴重的問題,治安單位今天調查,明天臨檢,有時傳你過去問話,有時前來取締法會,將整個教界搞得草木皆兵,才是最為無奈。

即使在這種種惡劣的環境下,我還是創造了許多台灣佛教史上“第一”的佳績,例如:第一所幼稚園、第一座講堂、第一支歌詠隊、第一次電台弘法、第一次環島布教、第一次家庭普照、第一個星期學校(兒童班)、第一次鄉村布教、第一次有佛教紀念品……凡此所憑借者無他,隻不過自始至終,我一直堅持“不願做焦芽敗種”的信念罷了。

目睹當時許多同道見佛教風雨飄搖,在物質、精神的壓力之下,紛紛見風轉舵,另謀出路,我深感痛心。在擇善固執多年以後,我一再地用自己的身體力行,證明了出家的路是無限地寬廣,要選擇成為佛教的護法長城還是成為僧團的敗卒逃兵,端視自己是否甘願做一個焦芽敗種而定。

謹記著“不要做焦芽敗種”這句銘言,使我在逆境中倍增勇氣,也讓我在順境中不致迷失。一九五七年,蒙獲各地信徒之助,為我在新北投購置了一棟景致優美的花園洋房,命名為“普門精舍”,供我寫稿,不但使我得償夙願,擁有一方安住寫作的天地,而且供養還算豐厚,生活過得怡然自得。

但是為了安頓隨我學佛的一批青年,以及擴大佛教在文化方麵的力量,住了沒多久,我在大家一片歎惜聲中,將房舍讓售給他人,以所得款項,買下三重埔的一座樓房,成立佛教文化服務處,沒想到後來竟成為佛光山文化事業的搖籃。至今想來,仍為當年這份果敢、無私無我的決定感到自豪。

萬事起頭難,佛教文化的推展工作在最初時也曆經一番辛苦,還好弟子們都沒有焦芽敗種的性格,在大家同心協力的奮鬥之下,法務蒸蒸日上。一九六四年,我將佛教文化服務處擴遷到高雄大圓環邊,中山路與中正路交叉點的一所房子,因為交通方便、鬧中取靜,眾人鹹認是一塊上好的吉地。盡管環境稍趨平順,我並沒有因此而躊躇誌滿,仍然一本初衷,時刻留心觀察現勢,擘畫佛教未來的前途。

三年後,我再度出乎信徒的意料,將這塊大家眼中的黃金地段出售,買下一座荒蕪的山地。這時,其他已一無所有,而剛剛創辦的壽山佛學院又開學在即,許多人為我擔心不已,更有一些人笑我愚癡無智。

經過多年的慘淡經營,各種佛教事業在這片荒地上漸漸開展起來,如今已向外拓展至各地。如果當年我耽於安樂,如何能有現在佛光山島內外的百間道場?如果當年我心願褊狹,如何能有今日遍布世界各處的佛光會與佛光人?

至今我年屆七十,仍行腳各地,弘法不輟,曾經有人問我:“何必要這麼辛苦?這麼賣力?”“何必要把佛教事業做得這麼多?這麼大呢?”這一切都不為了什麼,隻是為了不做焦芽敗種,盡一個佛子應盡的責任罷了。

出家近一甲子來,目睹一些出家未久的人,以為修行就是要去住山閉關,倡導出家就是要不問世事,心中真是良感哀痛。千百年來,佛教之所以未能維持盛世,曆久不衰,不正是被焦芽敗種之流將法義扭曲,把佛教弄得幾乎消失隱沒?幸賴曆代一些氣度恢弘的祖師大德們力圖發揚,才使得佛教在迭經變亂之後,還能夠絕處逢生,長存不輟。所以我一再勉勵徒眾:為了億萬眾生的法身慧命,我們絕對不能做焦芽敗種!

你看!在大自然中,砂岩裏的小花因為能夠突破困境,故能接受陽光的照耀,綻放出美麗的奇葩;湍流中的小魚由於能夠逆流而上,故能享受潔淨的源流,展現出活潑的生機。它們都努力求上進,開拓出自己的一片天地,何況自稱萬物之靈的人類呢?因此,我們不必歎息自己的地位卑微。有用的人,即使接受一點小因緣,也能點石成金,做得轟轟烈烈;無用的人,就是付與一樁大事業,到最後也隻是“無聲息地歌唱”罷了。

君不見古今中外,有多少偉人豪傑雖然家世清貧,但因為努力不懈,所以能功成業就,光耀門楣;又有多少不肖子孫,即使繼承萬貫家財,卻由於自甘墮落,非但敗光所有產業,甚且使父母蒙羞。假如任何行業的人都有“不做焦芽敗種”的發心立願,又何患無成。

在各國的曆史中,不乏有忠貞愛國之士,即使國難當頭,猶能力挽狂瀾,振衰起弊;但也有許多扶不起的阿鬥,縱使賦予重責,掌握政權,不但沒有作為,甚且亡國敗種。

可見焦芽敗種並非天生本質如此,亦非後天環境造成,而是完全在於我們的心念,如果我們能一心向上,則百福臨門,萬家生慶;一心趨下,則千古成憾,億劫不複。我們每一個人都是自己的創造者,我們每一個人都是社會的工程師,所以,我們不要小看自己的潛能,如果我們都能自許“不要做焦芽敗種”,則不但自己獲益無窮,也能令整個社會蒙受多利。

麵對問題,不要退縮

人從出生下來之後,就會慢慢地感受到人間有很多問題,像生老病死的問題、人我是非的問題、貧富貴賤的問題、煩惱得失的問題,此外還有國家、社會、政治、經濟、人事、感情等諸多問題。許多人容易被這些問題打倒。我在一甲子以上的人生中,也曾經曆過這些問題,很多人好奇地問我如何解決這些問題,在一次和信徒開示中,我告訴大家:“麵對問題,不要退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