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會上許多人未富先懶,隻知坐享其成,一旦失敗就怨天尤人,奉勸大家不要隻看他人開花結果,不知播種耕耘。所謂先做“眾生牛馬”,才能成為“佛門龍象”。

小,不能忽視

一般人皆貪多求大,即使在目前日新月異的時代裏,世人以短小精薄為美,也多從其眼前的實用利益著眼,例如小書易於攜帶,小車便宜省油。

其實,就在我們的身邊,有許多小而不起眼的人、事、物,其未來性往往不可限量。例如小砂石混在水泥中,可以建高樓大廈;小螺絲釘鎖在大機器上,可以運轉生產;小水滴不斷滴下,力可透石;小火星足以燎原;河床中一塊塊小土的沉積,可以讓流水淤塞;小小的一句話,足以影響一國之興衰;一文小小的布施,或能濟人燃眉之急;一絲小小的微笑,給人信心無限;一聲小小的愛語,散播了歡喜與鼓勵;每日一件小小的善行,足以廣結善緣;聽了一則小小的故事,可以發人深省;小孩子是國家未來的棟梁;小王子長大可以繼任王位,統治全國;小不忍,即足以亂大謀……凡此皆說明了小之不可忽視。

記得幼時,母親多恙,我常在病榻前為她讀誦故鄉揚州七字段的故事,母親則糾正我所念錯的字,日積月累下來,我不但從不識字的母親那兒認識許多字,培養我閱讀的興趣,更增長我忠孝節義的觀念。現在想想,童年時小小的孝心,竟成為我希聖希賢的啟蒙因緣,真是不可思議!

及至稍長,家人送我到私塾讀書。一天,我無意中看到附近讀洋學校的小朋友課本上有這麼一句話:

“短衣短褲上學校,從不遲到一分鍾。”

我將這句話謹記在心,並且朗朗上口,奉為圭臬。直到現在,我向來為人所稱道的守時守信習慣,實則源於這小小的一句話。

回想半個多世紀以來的出家生涯,我在佛法大海裏,也經常自小小的一瓢飲中,盡嚐無邊的法味。

青少年時,於各處參學,無論是一合掌,或一頂禮,雖是小小的動作,我都盡量表達內心的誠敬;向師長的一請示、一報告,即使是小事一樁,我也盡己所能,述說得適當合宜。猶記得至金山寺掛單,苦候五個小時,沒有人理我;到毗盧寺參訪首座,等了三天,不蒙接見,在這些小小的等候裏,我學到了逆來順受、虛心耐煩,從中獲益甚大。

我也曾在多位老和尚座下忝任侍者,每天供應三餐,佇立侍候,添飯加菜;有時參加焰口法會,我側立在七大師身旁,寸步不動八小時之久。這樣的兼職侍者,一做數年,雖然異常辛苦,精神上卻備感充實,因為我從那些長老大德的行儀中,學習到做人處事的禮貌與進退時空的分寸。由於從事這些小小的工作,我深深地體會到佛法的大用,使我於忙中不覺忙,苦中不感苦。

出家剃度時,我最尊敬的容齋法師為我提取法名——“今覺”,並且告訴我:“不可以小看這兩個字!能夠當下做到,就不愧出家學道。”我從此將這小小的一段話印烙心田,並且時有所感。後來,我一直鼓勵學生或信徒學佛修行,貴在每日反觀自照,小覺小悟,久而久之,自能大徹大悟。

我雖是家師誌開上人唯一的入室弟子,但是並不因此而享受殊遇,有的隻是更嚴厲的嗬責。十六歲那年,染患瘧疾,時冷時熱,乏人照顧,正在奄奄一息之際,家師遣人送來一小碗鹹菜,給我配稀粥吃,令我感動涕零,旋即立誓盡形壽以身心奉獻佛教。一小碗鹹菜,引發大願,固不足為外人道,憑著這一點小小的感恩心,使我在人生旅途中曆經千辛萬苦,猶能百折不回,而未嚐稍改初心,才是我這一生中最大的收獲。

十八歲時,至常州天寧佛學院,因名額已滿,無法如願就讀,想去禪堂參學,也遭拒絕,隻好任職行單行堂。一位糾察師送我一雙襪帶,這是我參學期中所收到的唯一禮物,東西雖小,卻使我從此學會了廣結善緣。

十九歲時,來到焦山佛學院讀書,客堂知客師慈悲,不但笑容相迎,還幫忙攜拿行李,招呼送單。當時,我還隻是一名年輕的學僧,竟能受此禮遇,心中真是感動不已!這段人生中的小插曲,對於我日後待人處事有著莫大的影響:我畢生提倡“給人歡喜”的信條,就在這小小的事件上透露出無限的深義。

一九四九年我到人生地不熟的台灣,為佛教的繼絕存亡盡一己綿薄之力。四十多年來,我念茲在茲,為開拓佛教而努力不懈。每當遭遇困境,憶及與彼岸故人之間小小的承諾,心中自然就會產生一股巨大的願力,激勵我奮發堅忍,終能衝破難關。這幾年來,我四處打聽他的消息,終於與他取得聯係,並且盡力給予資助,主要是感念當年彼此心係佛教的這份小小共識。

一般人對於我能站在台上,麵對數以萬計的聽眾廣開大座,感到欣羨,其實,這又何嚐不是從過去小型的布教中,累積多次經驗而有的成果。一九五三年,我應李決和居士之邀到宜蘭雷音寺弘法。記得初次上台講經時,我手腳發抖,為了不被察覺,隻得雙手抓緊桌緣,好不容易下了台,才發現自己全身已是汗流浹背。隨著說法次數的增加,我的膽子壯了,風儀也有了改進。二十年後,我踏入展演殿堂;近十年來,我頻頻走上世界的講壇。此時的心情,既是為現在信眾的聞法虔誠而感動不已,更是為過去信眾的慈悲成就而升起無限的感恩。

二三十年前,寶島民智未開,神佛不分,為了使正信的佛教深入民心,隻得挖空心思,設計各種活動。一天,我福至心靈,想到過去佛陀時代以音聲傳教,但是,卻苦於當年並沒有什麼佛教歌曲,便自己動手寫詞,請楊詠譜先生譜曲,把當地優秀青年一起唱到佛教中來。後來這些青年組成歌詠隊,跟著我上山下鄉弘法布教,每次風塵仆仆而去,披星戴月而返,一支支小小的佛曲就這樣傳揚開來。

多少民眾雖然識字不多,但是被歌曲的詞意所感動而法喜落淚!多少人不慣聽聞深奧的佛法,卻在悠揚的聖樂感召下欣然入教,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的台灣,民風還很保守,這一支小小的隊伍,卻以其朝氣蓬勃的歌聲,橫掃蘭陽地區,遍撒菩提種子。後來,我們還突破窠臼,將佛教聖歌、讚偈等錄製成唱片,以另一種形態來呈現佛法妙意,令人耳目一新!一張張小小的唱片就這樣將佛教帶入各個家庭。

“宜蘭念佛會”的成立,是我與信徒們共修的開始。接著,台北念佛會、龍岩(糖廠)念佛會、頭城念佛會、羅東念佛會……相繼成立,這些講堂的規模雖小,卻接引很多人學佛修行,成就了多少法身慧命。一九九二年春,我到英國主持倫敦佛光協會成立大會,與副會長趙麗珠小姐會麵,她首先興奮地提起三十五年前我曾送她筆紙文具的往事,由此大家打開了話匣子,從其父親——龍岩糖廠廠長趙望先生當年在廠內設立共修會之種種,談到目前她對國際佛光會的展望與抱負。時光真有如白駒過隙,孰能想象眼前這名豪氣萬千,積極在異域推動佛教的護法,正是過去那個乖巧恬靜的小童女呢?而最可貴的是:小小的念佛會成就了殊勝的法緣,緣緣相牽,脈脈相傳。

一九五七年,張優理(慈惠)、吳素真(慈容)等首開佛教在電台布教的先例,於民本廣播電台製作主持三十分鍾的定期節目《佛教之聲》。沒想到乳燕初啼,一鳴驚人。接著,又應廣播公司之邀,再辟《覺世之聲》。這些當年與我共寫曆史的青年們,均先後隨我出家,我們胼手胝足,由宜蘭雷音寺的弘法到高雄佛光山的開山;由島內各別分院的建設,到遍布世界的佛光寺與佛光會的成立;由小型的共修會到大型的國際活動,一晃三十餘載,我們由無到有。如今,心平接棒統領佛光山寺,慈莊、慈惠、慈容、慈嘉等則由少不更事的小女孩,成長為當今教界舉足輕重的長老比丘尼。慈惠更於第十八屆世界佛教徒友誼會中榮膺副會長,是第一位獲此殊榮的比丘尼。

年少時非常喜愛讀書,每於晚上開大靜後,躲在棉被裏,拿著一炷香偷偷地閱讀默記,夜夜如此下來,居然也背了不少古文佳作,讀了不少章回。拜這點小小香光之賜,我奠下些許國學基礎。

記得十八歲在焦山佛學院念書時,有一天心血來潮,塗鴉小詩數首,並且試著投稿,不意這篇小小的處女詩作竟在《江蘇新報》上披露,令我喜出望外,引發了我對文學的興趣。

二十五歲時,我在台灣佛教講習會教書,承關凱圖老師在任課之餘,發心教演培法師和我六個月的日文,憑著這點小小的文法基礎,我將智道法師贈我的一本日文佛典譯成中文,並承王法蓮老居士贈紙、聖瑞法師出款、聖印法師謄清、心悟法師校稿、竺摩法師題字,《觀世音菩薩普門品講話》的中文版終於問世了!一本薄薄的小書,由這麼多因緣和合而成,不也是觀音菩薩普門示現嗎?

二十三歲在法雲寺日夜看守山林,在山上小小的草寮裏,我伏在冰冷的地上,完成了《無聲息的歌唱》,出版後甚受歡迎,給予我莫大的鼓舞,我自許要繼續筆耕,好讓讀者們飽餐法味!

二十七歲,在雷音寺的鬥室中,每晚就著小小的裁縫機,我寫下了《玉琳國師》與《釋迦牟尼佛傳》。《玉琳國師》曾被拍成電影,又被改編成收視率頗佳的連續劇《再世情緣》,一本小書能躍上銀幕,以聲光弘法,實在是始料未及。而《釋迦牟尼佛傳》則是我日夜揣摩曠世聖者一言一行所寫成的,書雖非巨著,但是其中一小字一小句,無一不是我與佛陀無數次接心印心的深刻體驗。後來,我以點滴書款購地興寺,小小的書冊不但以文字般若延續慧命,更成為佛教事業的資源。

一九六一年,我承張少齊、張若虛先生的厚愛,接管《覺世》旬刊,三十年來兢兢業業地經營,如今每期十多萬份的發行量已普及島內外多個家庭,這份每十天出版一次的小冊子可真是做到了佛光普照啊!

一九七九年始,我陸續在三家電視台製作佛教節目,不但屢獲頒獎,也由過去的外製,到目前電視公司的付費內製;此外,更從島內的播出到島外電台的轉播,並且應觀眾要求,將內容結集成冊,譯成各國文字,可見隻要內容富含意義,製作質量精良,即使是短小的社教節目也能受到社會的肯定。

從宜蘭的兒童星期學校到現在各別分院的幼稚園、兒童班,乃至島外的中華學校,屈指一算,我辦了近四十年的兒童教育,對於“兒童是國家未來的主人翁”這句話實在是體驗良深。就以早期畢業的園生來說吧,李宗德是耳鼻喉科的名醫,林孝信在美國開創計算機圖書公司,韓慶雲擔任服飾公司董事長,林幸子在島內外設廠製作禮服,黎明哲、蔡明得在公共機關任職主管等。他們不但事業有成,家庭美滿,而且積極參與公益活動,於護法衛教更是不遺餘力。我深深感到:幼稚園雖然隻是一個小小的學前教育園地,若能於教學上運用巧思,灌輸正確的人生觀在幼童小小的心靈上,他們長大成人之後,自然就會懂得感恩惜福,勤奮向上,不但個人前途無量,也是國家民族的至福。

環視佛光山,其中的一景一物都與我有著深厚的感情;當年親栽的小樹小花,現在已成了滿山的濃蔭;東山的一小堆砂石阻擋了失控的車輪,使車內的心平和四個小沙彌免於一禍;大悲法會中一小瓶一小瓶的淨水,因屢有靈異事跡而傳為佳話;陳列館中那一尊小小的燈花舍利觀音像是印度朝聖跡時,佛菩薩顯示的聖跡,不知讓多少香客駐足圍觀,增上信心!

誰說“小”是微不足道的呢?“小”,正代表著無窮的希望——隻要我們耐煩有恒,時間的浪潮會將小小的人物推向時代的前端;隻要我們腳踏實地,曆史的巨手會將小因小緣聚合成豐功偉業;隻要我們心存篤敬,即使是一念小小的誠意,慈悲的諸佛菩薩也會予以庇佑。眼睛很小,可以看遍世界;鼻孔很小,卻嗅著虛空的氣息;每一個小小細胞,都助長了人生的生存。莫以小善不為,莫以小惡可為,任何一小步,都是人間前途的一大步,“小”,蘊藏著不可忽視的力量!

肌肉是要活的

有一次,我到日本去巡視道場,幾天下來,看到一個徒眾無論何時何地都是麵無表情,暮氣沉沉。最後一天,我終於忍不住,把他叫來,說道:“你幾乎像個死了的人,可能你的心意是好的,但是我感覺不到你是活脫脫的生命,你要將你的肌肉活起來啊!”過後,才發覺自己七十年的歲月中,雖然受盡酸甜苦辣,卻從來沒有被人罵過是死人,覺得這一生過得很有意義。

因為,活,就是美。花兒吐露芬芳,我們覺得賞心悅目,因為它是活的。樹梢隨風輕搖,我們覺得生意盎然,因為它是活的。鳥兒枝頭鳴叫,我們覺得動聽悅耳,因為它是活的。雲朵舒卷自如,我們覺得自在舒暢,因為它是活的。溪水淙淙流動,我們覺得滌盡塵慮,因為它是活的。同樣地,人的肌肉也要是活的,才能散發出生命的喜悅與希望。

五十年前,我在江蘇金山寺的禪堂參學時,老師說:“要眼觀鼻,鼻觀心。”“眼睛要收起來。”起初我老是做不好,經常挨罰,因為從小母親就教我們:“當別人講話時,你要看著他,才有禮貌。”後來才知道禪堂的老師是在訓練我們靜下心來觀無相之相,在日常生活中,我們還是要注意向對方注目、瞻仰,表示尊重他,也表示自己是一個活生生,有反應的活人。

數十年來,我看盡人間悲歡離合,目睹世事滄桑盛衰,一件事情到我手上,我能夠看出它大概的前因後果;一個人來了,我能夠看出他心裏的喜怒哀樂;一篇文章,我能夠很快地讀出它的內容重點;到任何地方去,我能夠一眼判斷我站立的地理位置。

徒眾常問我:“您怎麼能看出這麼多巧妙來?”我告訴他:“因為我的眼睛是活的。”

活的眼睛才能稱為是靈魂之窗,活的眼睛才能稱為是辨別之神。

有人問我:“為什麼和別人交談時,你總要在對方說完一段話之後,重複敘述其中的兩三句?”這是因為我要讓對方知道我的聽覺神經是活的,我很重視他的問題,我要馬上解決。

像有些弟子聽完我的話之後,唯唯諾諾,但是做出來的卻不是那麼回事,因為有的時候,他隻聽了一半,所以做得不周全,引生很多麻煩;有的時候,也會錯意思,結果自己聽出許多煩惱,也把煩惱傳給了別人。所以僅僅聽話是不夠的,我們還要全聽、會聽,才能不負所托,把事情做得神似活現。

現今是一個有色彩、有聲音的時代,我們不但要用活的眼睛、活的耳朵接收宇宙萬物的聲音、色彩,也要用活的嘴巴製造美麗的色彩,發出動人的聲音。

記得過去有一位同道雖然學養很好,但是因為麵無表情,讓人見了索然無味,所以大家在背地裏稱他為“活僵屍”。我當時覺得:人還沒死,先讓肌肉死了,真是太可惜了!所以以此為惕,經常笑臉迎人,因此結了許多善緣。後來我收徒納眾,也一再告誡大家,要做一個“臉上無嗔是供養”的活人。有一天,一個在殿堂做香燈的弟子向我訴苦:“您老是要我們笑,您可知道,笑久了,嘴角會酸啊!”我回答他:“可見你平常沒有養成笑的習慣,嘴角的肌肉已經死了!”

讓嘴角的肌肉活過來,要先從微笑開始!

記得幾年前的一個清晨,我走到半路,一位信徒快步走來,希望能和我合照,隻見他一直向樹叢裏的太太招手,高喊:“快來和大師合照啊!”“卡緊啊!(台語)”“卡緊啊!”但是太太卻一股勁兒地搖手。我回過頭來,朝著這位太太打趣地說道:“大家都喜歡和我拍照,你為什麼躲起來呢?”這位太太才麵帶羞澀地走出來,回答說:“不好意思啦!我今天沒化妝啊!”我告訴她:“你對著鏡頭笑就是最好的化妝了!”幾天後,我收到這對夫婦和我合照的相片,我覺得這位太太笑的樣子好像豔陽下綻放的花朵,真美!

笑,不但是最美的表情,也是最好的溝通橋梁。多年前,我到一間泰國寺院,那裏的小朋友和我語言不通,但他們燦然的笑容將彼此之間的距離拉得好近,仿佛我們是舊識相逢。直到離去,我還覺得依依不舍。西哲說:“如果你笑,世界就會跟著你笑。”如果我們想要擁抱世界,就要學著去做一個會笑的活人。

信徒經常找我去排難解紛,我常聽做丈夫的對我說:“太太不愛我了!怎麼辦呢?”我告訴他:“你必定在家裏常常板起麵孔,沒有幽默的表情,所以太太不喜歡你。”

也曾聽做太太的和我說:“先生移情別戀了,我好傷心喲!”我勸她:“你必定在家裏像個木頭人,沒有反應,當然丈夫不能接受。”

世上有很多人不漂亮,但是很耐看,很有人緣,那是因為他的“肌肉是活的”,四周環境也因他而顯得亮麗耀眼;也有很多人很漂亮,但是不耐看,沒有人緣,那是因為他冷若冰霜,讓人敬而遠之,當然也就失去了美感。所以奉勸天下的師長父母們,教導後輩子弟不要光著重於知識的堆砌,最要緊的,是讓他們先把肌肉訓練得活起來。

人,有了表情,就像甘霖遍灑大地,一切都會“活”過來!

過去在大陸,師長出門做客,我隨侍在旁,都會一邊恭聽,一邊麵露微笑,幫忙點頭示意。因為我要讓他們知道:雖然我是一個不起眼的後學,但是,我是一個活人,我有靈敏的覺知,我有快速的反應。或許因為如此,師長們都喜歡帶我出去。及至來台,慈航法師、妙果老和尚、智光法師、東初法師等前輩大德也很喜歡找我講話聊天,我想最主要的原因,是因為我和他們一樣,有哀喜的神情,有豐富的應對,彼此一來一往,所以話題源源不絕,氣氛活潑生動。

我很感謝從小父母就教導我“童子應對”,記得第一課是:長輩問話時,晚輩要立即回答。這種訓練養成我主動和人講話、招呼的習慣。有時候連徒孫來了,我都先問他:“吃過飯了嗎?”旁邊的人聽了,往往不以為然地說:“他是後輩,你不要管他!”我總是說:“我嘴巴是活的,不能不說話。”

俗語說:“有話不開口,神仙難下手。”孔子也說自己像一口鍾,小叩小響,大叩大響。其實每一個人都有鍾的潛力,但是我們要做一口活力充沛的洪鍾,千萬不要做一口死氣沉沉的啞鍾。過去,我有一名弟子,性情溫和,最大的缺點就是不喜歡講話。有一次,他來看我,靜靜地坐在角落裏,半天不說一句話,大家幾乎都忘了他的存在。在他起身即將告退時,我故意用激將法告訴他:“你來了不跟我講話,我以後也不要同你講話了。”他一急,囁嚅地答道:“我不知道要講什麼。”我教他先附和響應長老大德的意見,然後再慢慢學習表達自己的意見。他努力地照著我的話去做,幾年之後,變得侃侃而談,整個人也顯得神氣活現。

我在上課寫板書時,有時字寫在東邊,有時字寫在西邊;有時字寫得大一點,有時字寫得小一點;有時字寫在上麵一點,有時字寫在下麵一點;有時字寫橫的,有時字寫直的……因為我總想到自己是個活人,所以要充分地活用黑板上各部分的空間。我在講經說法時,經常通過手勢、動作、表情、語氣,來表達圓融的妙諦,因為我感覺到自己是一個活人,所以要積極地活用身體上各部分的肌肉,將佛法展現出來。

慈惠跟著我到各處弘法,幫我翻譯了四十年的台語。她經常對我說:“我很佩服師父,因為您不論在何時何地,威儀都這麼好。”我不知道是否真是如此,但對於佛門的教育,我由衷感恩敬佩。記得十二歲出家時,常住首先教我佛門行儀,從行住坐臥、吃飯穿衣當中,活靈活現地將佛法落實在生活當中。後來我經常奉老師之命,去放蒙山施食,我遵守師長的教誨,努力將步伐放得沉穩,將手勢表現得柔軟,我默默地告訴自己:要從活的肌肉裏,無聲地表達虔誠的心意、生命的真諦。

每次有焰口法會,我也經常被開牌做老和尚的侍者,雖然在儀式進行中,雙腳不可以移動,眼睛不可以亂視,但是我用耳朵傾聽梵唄音聲,用心來感覺周遭的變化,用手來為老和尚翻經書,因為我的六根是活的,我要活絡地運用它們。

平時,我非常喜歡出坡作務、打球跑步,因為我要將肌肉訓練成活的,讓自己身強體健;我也樂於為人服務,幫忙跑腿,因為我要將活力散發出去,讓大家同感愉悅。我性喜淡泊寧靜,但是在團體人群當中,我一定隨喜隨眾,讓大家感覺到我是一個真正的“活”人,而不是一個“活死人”。惟其如此,師長才肯用我做事,同儕才喜歡和我合作,我才能有更多的機會為佛教、為大眾奉獻心力。

直至今日,我年逾七十,仍南北奔走,洲際弘法,徒眾都勸我要多休息,但我覺得:活躍的人生應該是飛揚的,前進的。人,如果不能動,不是身體違和,就是舍報往生。要休息,將來到棺材裏去,就可以永遠休息,何必在活著的時候,虛擲光陰呢?

童年時,正值抗戰期間,為了躲日本兵,我經常躺在死屍堆裏裝死,身體一動也不敢動,呼吸也暫時停止。此後這種印象一直鮮明地印在腦海裏,因為裝死讓我深切地感受到“活”著的可貴,因此倍加珍惜生命。一九九五年,我因為冠狀動脈阻塞入院開刀,在恢複室裏醒來,第一眼看到牆上的時鍾“滴答滴答”地走著,一種活著的幸福感覺油然生起,因為它是動態的,不是死寂的。人生存在世間,也必須將自己動起來。世界上沒有比人能夠活動更美好的事情了!

佛陀著衣持缽,乞食經行,走入大眾,真理才得以弘揚開來;觀世音菩薩三十三應身尋聲救苦,眾生才有得度的契機;地藏菩薩“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地獄才有光明的希望;玄奘大師千辛萬苦跋涉八百裏流沙,西天取經,中國佛教才能夠盛傳不輟。我們想要活出人生的意義來,應該以古聖先賢為榜樣,動眼觀察眾生疾苦,動耳聽聞佛法,動口講說好話,動手多做善事,動腳邁向佛道,動心將方寸裏的寶藏挖掘出來。

出家半世紀以來,從香燈到司水,從知客到布教,從學生到老師,從幕僚到主管,我無不戮力以赴;從黑板到電台,從幻燈機到投影機,從電視到電影,從音樂到舞蹈……都是我布教的工具;從學校到監獄,從工廠到機關,從農村到都市,從海邊到山頂……皆有我弘法的足跡;從老人到兒童,從青年到壯年,從婦女到男士,從難民到顯貴……全是我接引的對象。我覺得人生好充實,好精彩!中國人常說:“話不要說盡,要留一點轉圜的空間。”其實,舉凡應世接物均是如此,我們唯有去除我執的框框,不為自他預設立場,能飽能餓,能尊能卑,能進能退,能早能晚……才能把握當下,活用周遭的資源,發揮生命的光與熱。

活,不但是精神力、生命力的表現,也是慈悲力、忍耐力的詮釋。所謂“哀莫大於心死”,人有沒有辦法,不但要看你的肌肉是不是活的,也要看你的心是不是活的!

我一生曆經挫折、打擊,但我從不灰心失意,因為我始終堅信隻要自己不死,一定可以活出希望來!我擁有千餘名智愚、賢鈍不同的入室弟子,事實證明,隻要能啟發眾生本自具有的佛性,敗卒殘兵也都可以訓練成為活的!

活字印刷的發明、活頁簿本的應用,可以將文字隨意照排、裝訂,為人類帶來多少方便;梵刹的飛簷鬥拱、教堂的浮雕壁畫,展現宇宙活潑的生機,讓人們多麼遐思神往!可見即使小至一沙一石,隻要我們具有慧思巧手,也能使它活出尊嚴,再創生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