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正值入夜,在法租界與英美租界交界處的鄭家木橋附近,一座名為“華清池”的混堂閃爍著霓虹,混堂從傍晚開始營業,直到淩晨兩點鍾才關門。
此時差不多是晚間九點,一輛黑色卡迪拉克汽車緩緩駛來,隨後停靠在華清池門口。負責接待的老堂是個四十來歲的中年男子,見到這輛汽車,立馬迎上前幫著拉開車門,恭恭敬敬地叫了一聲:“張老板!”
隻見一個身穿黑色馬褂、搭配金色長衫的男子慢慢鑽出車廂,他約莫五十開外,上衣袋掛著一枚金表,純金表鏈在他胸前繞了一個弧形半圓圈。他個子矮胖、大臉闊口,麵皮上點點麻子,任這身長衫馬褂如何用料講究,都無法掩蓋其身上的土銼氣息。隻是他那雙細長眼睛,掛在兩個厚重的眼袋上,似開似閉,落在老堂身上,冷冷地瞧了一眼,隱約帶著凶光。
這男子叫張百川,其人原本是鄭家木橋的一個小癟三,少時跟著父母從揚州逃難來到上海灘,混跡在鄭家木橋附近,與幾個同齡人廝混在一起,專幹一些俗稱“拋頂宮”、“剝豬玀”、“剝田雞”、“背娘舅”之類的壞事,久而久之,竟然也混出了一點兒小名堂,遠近的癟三都知其人。
張百川為人膽大心細、城府有之,能鎮得住場子,所以身邊聚集了不少類似的小癟三,而且頗得威望,於是在其二十歲出頭的時候,法租界巡捕房就聘請他為刑事科便衣探員,這職業在當時又稱“包打聽”。
張百川為了提升、繼而穩固自己在巡捕房的地位,時常命令手下那群小癟三無事生非,然後自己則領著一眾華人巡捕趕到的時候抓住幾個頭頭,先關上幾日,顯示出他把控法租界治安的能力,然後再悄悄放了,收買這些小癟三的人心。就這樣,張百川擴展了非常大的三教九流的人脈網絡,網羅了一群被稱為“三光碼子”的小偷、慣盜、騙子等為他搜羅各種情報,還真的破獲不少重大案子,當然其中也有不少是他自導自演的醜劇。
時至今日,張百川早已不是當初在鄭家木橋附近討口飯吃的小癟三,而是整個上海灘都人盡皆知的響當當的大人物。他不僅在法租界巡捕房裏位高權重,是首位華人督察長,更收有數千門徒,即使他從未拜過“天地社”老頭子,依舊不妨礙他穩坐社裏的第一把交椅。
話說這天地社曆史悠久,最早可以追溯到清初的天地會,後來清廷日盛,朱明眼看是恢複不了了,這群人就從天地會分裂出來,時而分散、時而聚集。分散時各自為政,聚集時就是一股不容忽視的民間力量。清末戰亂,這群人中的一部分來到上海灘闖蕩,他們生怕被洋人欺淩,就重新聚在一起,以昔日天地會為名,改稱為“天地社”。既然是幫派,天地社就少不了牽扯到一些偷雞摸狗、打家劫舍之類的勾當,一直被普羅大眾瞧不起,直到張百川橫空出世,以巡捕房督察長之職,將這群癟三流氓收服得服服帖帖,在此之後,天地社正式成為上海灘第一大幫派。可如今社裏最高為“大”字輩,張百川仗著自己黑白通吃,居然放出自己乃是“天”字輩的狂傲之語,惹得一些社裏老頭子們頗為不滿,但又拿他沒辦法。
張百川不僅江湖地位高,私人產業也是遍布上海灘,尤其是他作為揚州人,依舊保持著“皮包水”和“水包皮”的生活習慣,名下就有好幾棟出名的茶樓和泡澡的混堂,這“華清池”就是其中一間。
所謂“早上皮包水、晚上水包皮”,這是對清末揚州體麵人的日常生活概括。皮包水指的就是早茶,揚州人素有早起飲茶的習慣,來到茶社飲上一壺熱茶,搭配時宜的點心,與幾個朋友胡天侃地,可以算是一樁樂事。而水包皮就是泡混堂,進去可不是簡單的洗澡,還可以修腳、捏腳、刮腳、捶背、品茗、小吃、聊天、理發、刮胡,閉目養神、哼唱小曲,可謂從上到下、從裏到外,讓自己渾身放鬆,可謂舒適得很。
尤其道上海灘開埠之後,大量揚州移民來到上海灘,也將這種生活方式帶了過來。作為“華清池”的主人,張百川當然不需要像普通浴客一樣,先去帳房用零錢換來木質籌碼,再用籌碼來換取更衣櫃的鑰匙,他有固定包廂,室內配有真皮沙發、紅木茶幾,冬有熱水汀、夏有西門子電風扇。
此刻,張百川褪去衣衫,先在頭池上躺了一會,待池子裏的水蒸氣將他的身體都捂熱了,於是來到大池,慢吞吞地爬了下去,全身都浸泡在暖洋洋的熱水之中,陪在一旁的心腹丁老二遞上一塊熱毛巾,他將毛巾覆蓋在臉上,閉目養神。
這時,有個身穿粗布對襟衫的男子匆匆走進華清池,他大約二十多歲年紀,一張臉棱角分明,神情有點緊張,從他挽起袖子裏露出一段粗壯有力的胳臂,雙手不自覺地捏成拳頭。
那跑堂的認得他,知道他是張百川身邊的人,於是恭恭敬敬地叫了一聲:“唐老大!”
這“唐老大”名叫唐楓,今年二十六歲,出身於閘北棚戶區,本是淞滬鐵路上的一名搬運工人,為人仗義又懂得一些拳腳,逐漸在工人群體中樹立了威信,身邊圍繞十幾名工人,也算是個小工頭。他不甘於屈居人下,因此帶上十幾名兄弟闖蕩法租界。機緣巧合之下,他幫著張百川抓住了當時赫赫有名的大盜王二弟,因此受到張百川的賞識,拜於門下,成為張老板的得意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