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楓沒有理會跑堂的,疾步走進大池,隻見張百川正仰麵泡在池子裏,麵上蓋著一條熱氣騰騰的毛巾,似在假寐。丁老二見唐楓這樣沒頭沒腦地闖了進來,立刻將他攔住,皺眉道:“不懂事!都幾點鍾了?不知道張老板在休息嘛!”
唐楓看了一眼張百川仰躺的方向,低聲道:“丁二叔,是巡捕房有事。”
丁老二不耐煩地道:“巡捕房有事用得著你來知會嗎?何況有什麼事大不了的,非要在這個時候打擾張老板?”
這時,張百川忽然開口說道:“老二,讓他過來吧!”聲音隔著熱毛巾,有點發悶。
唐楓立刻跑到張百川身邊,蹲下身子,湊在其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話,張百川一把扯掉臉上的毛巾,大聲道:“是海上織造廠?”
唐楓點頭道:“是的,巡捕房探目劉英傑已經帶人過去了,總巡威爾遜據說也在路上了。”
張百川臉色大變,肥肥胖胖的身體忽然在水中就繃直了,他有氣無力地爬出大池,一旁的服務員急忙遞上一塊幹淨的大浴巾包裹住他的身子。他雖然肥胖,此時心焦起來,動作倒是迅速,轉眼間穿上了長衫馬褂,對著唐楓招招手,又詢問了幾句,出了華清池,就立刻鑽進他那輛黑色卡迪拉克,向著海上織造廠的方向疾馳而去。
臨近織造廠,有一個巡捕揚手正要攔車,丁老二從副駕位置探出頭去,張口罵道:“小癟三,活膩了嗎?認不出這輛車嗎?”
那巡捕吃了一驚,急忙束手閃到一旁。張百川遙遙看見衝天的火光,臉色更加凝重,轉頭對唐楓問道:“你說劉英傑帶隊?小閘北到了沒?”
“應該到了,今晚也是他值班。”唐楓答道。
汽車停在織造廠門前,已經有一隊身穿製服的巡捕正在四下走動,地上白布蓋著一排人形。一個便衣男子蹲下身子,掀開白布的一角,皺了皺眉頭,旋即將白布蓋上。
幾名巡捕見張百川下車,紛紛上前大聲呼喊“張老板”,張百川沒空回應,直接走到那名便衣男子身邊,大聲問道:“小閘北呢?”
便衣男子抬起頭來,他和唐楓差不多年紀,雙眉之間有道深深的紋路,看起來就像是永遠愁眉不展,此人便是巡捕房刑事科探目劉英傑。
劉英傑回答道:“張老板,小閘北正在裏頭向工頭問話呢。”
張百川吼道:“馬上叫他給我滾出來!”
劉英傑對著一名手下努了努嘴,張百川冷冷道:“我讓你去,你卻叫別人去,算是在這裏耍探目的威風嗎?”那名手下嚇了一跳,頓時站在一旁動也不敢動。劉英傑並不說話,轉身就向工廠深處走去。
張百川來到那堆人形前,唐楓輕輕掀開白布,數了數,白布之下是十一具血肉模糊的屍體,其中最可怕的一具屍體麵部被蓋著一塊棉布,很像是曾經被焚燒過一般,整張臉都漆黑一團,麵目全非。
“張老板!讓您久等了!”,響亮的呼喊聲,一個不到二十歲的少年跟在劉英傑身後匆匆小跑了過來,他的一雙眼睛尤其清亮,嘴角微微有點自然上揚,似乎永遠帶著笑意,這少年就是張百川要找的小閘北,真名叫陳守正。
張百川對陳守正招了招手,隨後命令所有的刑事科探員都圍過來,道:“劉探目,這個案子你不用管,我決定全權交給小閘北。”一言既出,劉英傑倒是沒說什麼,刑事科探員們都吃了一驚,陳守正看了一眼劉英傑,有點畏懼,低著腦袋裝慫。
張百川又道:“劉探目,你現在就回巡捕房,我另有安排。”
劉英傑雖心有芥蒂,但麵不漏色,隻是淡淡的應了一聲,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工廠。
陳守正用求救的眼光看著唐楓,實在摸不清張百川的意圖。唐楓倒是心中雪亮,海上織造廠的老板乃是法國爵士,這起案子可以說是茲事體大,劉英傑在公職上是張百川的屬下,私底下卻是俠義社的成員。
這俠義社是上海灘另外一大幫派,聲勢一度與天地社旗鼓相當,可因此前身滿清時代的薩滿後人,所以幫中免不了有一些裝神弄鬼之事,所以近幾年當天地社崛起,俠義社卻有敗落之相。可這兩社之間盤根錯節,互相既有聯係,也存在嚴酷的競爭,張百川與俠義社龍頭徐良行又素來不和,因此張百川不願意讓劉英傑過多參與這件案子。
所以張百川選擇陳守正,他笑了笑道:“小閘北,你要給老子爭氣!”說罷,伸手拍了拍陳守正的肩膀,以示鼓勵,陳守正隻是堅定的點了點頭,也不知道說什麼好,索性就不說了。
這陳守正同樣出身於閘北棚戶區,隻因在唐楓那幫兄弟中年紀最小,因而被叫做“小閘北”。他本是一個棄嬰,後來被一戶陳姓人家收養。陳家是落魄秀才,所以陳守正居然還粗通文字。之前他跟著唐楓在淞滬鐵路當搬運工人,後來一同來到法租界闖蕩。張百川見他為人機靈善變,又會寫字,因而就讓他在巡捕房當差。剛開始他僅僅是個穿著製服的三等巡捕,前不久被調至刑事科擔任便衣探員,稍稍一想,就知道是張百川想用陳守正這枚棋子來製衡劉英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