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1 / 2)

來到上海的第二天,當我穿過虹口山莊的花園時(田龐替我在山莊的七層樓上,租了一個配有家具的套間),瞧見一隻虎皮小貓不慌不忙地在草坪上走。它在窺視什麼,走兩三米便停一停,然後在發黃的短草上趴下。我一動不動地盯住它,想猜出它在擔心什麼。也許是它迷了路。山莊的主樓有十二層高。我就住在那裏。主樓的影子在草坪上映出三角形,小貓似乎正沿著三角形的邊線走,身子一半在陽光下,一半在陰影裏。這時有人在樓窗口喚貓。我眼睛正對著太陽,瞧不清窗口的人。那人嗓門很尖,大概是抿著嘴唇叫的。接著又有人叫“小虎,小虎,小虎”,仿佛是老婆婆的嗓門,而且帶有外國口音。她不停地叫,每叫一聲,嗓音便提高一些,最後變成了擔驚和哀求的呼喚。小貓仍然趴著,鼻子朝天,眼瞧著樓上。樓下套間的院子,都用夾竹桃圍著,那時候,小貓離夾竹桃已經不到兩米遠。

暮色漸降,秋天的黃昏短得叫人揪心。

我昨天才到,也是在這種薄暮時分。

田龐似乎怕我到了最後一刻忽然變卦,便親自拿著我的機票,一直把我送到登機處。

在廣播通知旅客上飛機的時候,他對我說:“你留心留心。”

他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嗓門嘶啞得惹我納悶。我回過頭去,隻見田龐臉上毫無表情,目光顯得麻木不仁,破裂的雪茄還叼在嘴唇中央。

他推我一把,說:“別誤掉這次班機。我會經常給你打電話。”

飛機起飛後,我想看看報,又想看看上海的導遊手冊。可是,我不知不覺地又被那些念頭纏住了:我已開始相信是羅莉把我攆出了家,自從相遇之日起,她便策劃著把我轟走,一天一天地暴露出她的真性格。我深信今天的羅莉,已經不是四年前碰到的那個羅莉。她變了,或者可以說,她揭掉了假麵具。我想保持鎮靜,不斷地對自己說,本來是我決定離開她的嘛。不然就說,各走各的路吧。有時候,兩條路交叉在一起,算是有了片刻的接觸,接著又馬上分道揚鑣,即便生活在一起,也隻不過是陌生的人影。

我大概打了個盹,腦子裏忽然出現一個十分清晰的場麵,不禁嚇我一跳,使我驚悸而醒。我瞧見我自己乘羅莉不在走進了那個套間一一我自己的套間。清掃女工開了門,讓我進去,並沒有疑心什麼。我在臥室裏坐下,探頭探腦地等待著羅莉回來。隻聽見她做了一些我十分熟悉的習慣動作:把手提包放在電話旁邊,取出威士忌酒瓶,到廚房去拿酒杯。就在這時候我走出來,覺得右肩是靠在門框上。

“羅莉,我在這兒。”

她驚叫一聲。我發現她臉上、嘴旁兩條幹枯的皺紋充滿了怨恨和鄙薄。她不愛我了。我也不愛她了。事情忽然變得那麼分明,我心頭不禁冒起一股無名火,隨手抓起酒杯當兵刃,猛劃她的臉和身子,接著,兩手捧臉,放聲痛哭。

我蘇醒過來的時候,腦門和腮幫子上沁滿汗珠,兩隻手掌緊緊按住眼皮。飛機開始向上海降落。聖一阿克賽斯島出現了,但由於光線作用,仿佛跟海岸連接在一起。以前我在飛機降落時,從來沒有擔心過,但是這次卻突然驚恐萬分。眼瞧著海麵越來越近,隻覺得非撞上去不可。我打開安全帶,解開領結,讓呼吸通暢一些。當飛機在跑道上開始煞住時,我才明白,原來是那場惡夢把我弄得心驚膽戰,負疚心虧。我心裏居然有那麼一些東西,叫我有計劃地謀害人命。受懲罰乃是我罪有應得。

我走出機場,身不由己地上了出租汽車,嘴裏隻說了一聲“虹口山莊”,仿佛司機一定知道了我的地址。司機瞥了我一眼,沒吭聲就開了車。他頭戴一頂方格子便帽,眼上的太陽鏡象鏡子似地反著光,遮住了後麵的眼睛。我蜷縮在車上,瞧瞧海麵、別墅、“美好對代”的旅館、當地俱樂部、海洋宮(也就是電影節的會址)。每逢碰上紅燈,司機便回過身來,把胳膊肘撐在靠背上和我攀談,他那鼓起的眼鏡片象哈哈鏡似地歪曲了我的麵孔:臉好象寬了,鼻子塌了,嘴巴也拉長了。忽然,司機似乎意識到我無心昕他講話,而在他的鏡片裏照鏡子,他便把眼鏡放到鴨舌帽上去了。他眼睛上有道青圈,這種青圈往往使南方人顯得莊重嚴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