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接過這張紙。紙張折得很仔細。我看看三上,問他是否可以立刻打開。他沒有說話,隻是點了點頭。
紙張的質地並不算很好。邊緣已經發黃了,也有些殘破的地方。打開紙張,裏麵是工工整整的文字,應該是美崎的筆跡。紙上寫著的是人的名字,整齊地排成幾行。沒有姓氏,隻有名字。我立刻意識到這是將要做母親的女性給自己即將出生的孩子所起的名字,其中既有男孩的名字,也有女孩的名字。
我無法直視這張小小的紙片。這張紙不知道被讀過多少次、被折過多少次,紙上已經滿是折痕了。
在我也趟過的醫院的病床上,她像是在這世間開了一個小孔似的眺望著,○
美崎生前,在枯死的大樹下低聲哼唱的歌曲,被她自己肚子裏的孩子聽到了。胎兒在夢中聽著這曲旋律,所以當她變成花朵的時候,雖然不知道歌詞,卻還是記住了母親這一首溫柔的旋律。
懷著肚子裏的孩子上吊的少女喲,你雖然在尋死,卻還是盼望著能將自己的孩子生下來,這是多麼不可思議的事啊。你將你所承受的母親的愛、將這片土地上的思念、將這世上所有的點點滴滴,都孕育在這個初生的孩子身上了吧。你是要像自己的母親帶著你站在庭院眺望這個世界一樣,也要讓自己肚子裏的孩子看一看這個美麗的世界吧。
一麵走向冰冷死寂的世界,一麵又聽著生命的靈魂之聲。你的孩子歌唱著,感受著陽光,在風中搖擺。還有什麼能比這更加真實,更加常充滿生命的氣息呢?天真無邪、沒有一絲雜質的歌聲,那是多麼令人振奮的東西啊。
某一棵大樹下,你向著自己凸起的小腹唱起的歌,被作為花朵出生的孩子牢牢記著。我終於明白了,母親與女兒之間與生俱來的牽係,即便是死亡也無法打破呀。
太陽靜靜地升起。我站在陽光下,沐浴著靜靜的山風,耳邊又響起了少女哼唱的旋律。那是母親教給她的、唯一的語言。
我大聲向三上和他的孩子告別,離開了美崎住過的小小的故鄉。在我的手中,緊握著美崎留下的那一張小小的紙片……
終
黑色的小轎車停在小路的盡頭。裏美站在汽車的旁邊,看見我走過來,臉上露出如釋重負的表情。
我走近汽車,靠在車上。我們並排站著,一動不動站了許久。四下裏沒有風,傾斜的山道上靜悄悄的。車廂裏,司機悄悄挪了挪身子。
還是孩子的時候,我們曾經一起爬過山。我想起了那時候的事情。我們闖進高到腰際的草叢裏,嗅著夏天烈日映照下的青草的芳香。汗唧唧的皮膚上粘著碎草,我在那個時候是那麼喜歡生命,一直笑個不停。
我開了口。
“以前,我母親曾經對我說過,‘我最重要的東西,當然是你喲。’”
裏美凝視著我的眼睛。
“那是因為你的母親很愛你啊。”
我點點頭。的確如此。我一直都很清楚。所以我才會如此痛苦。無論我有多麼憤怒,隻要想起母親說過的這句話,我便什麼都說不出來了。讓自己的親人失望,這種事情本身就讓我很痛苦。
裏美打開後排的車門。我們坐進去,司機慢慢發動了汽車。我問坐在旁邊的裏美。
“我已經不能再生孩子了,母親還要我做什麼呢?”
這樣問的時候,她用一種憐惜的目光看著我。
“什麼也不要。你的母親隻是在牽掛著你啊……”
在遭遇的列車事故中,我同時失去了兩個摯愛的人。我的愛人,和我的肚子裏的孩子。當醫生告訴我,我再也不可能懷上孩子的時候,我的生命之光便徹底消失了。
絕望是苦澀的。生存是艱辛的。我開始憎恨這世上的一切。所有的一切都在否定我生存的意義,我被孤獨地丟棄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
但是,那個孩子的歌聲,一次又一次地將我和我同病房的病人從黑暗裏救出來。春樹也好、中川也好,在產科的病房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