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夢。遊悠仍記得入夢前,她為身邊的人接二連三遭遇不測哭濕了枕頭。眼淚哭幹了,空虛的心髒便被恐懼和絕望占據。她蜷縮著身體,就像是回到了母腹中的胎兒,與這個暗冷的世界隔絕。這樣使她安心地獲得溫暖的慰藉。
她睡了過去。夢中,煙霧彌漫。世界像是一個幻覺,混沌地製造黑暗,又寂靜如宇宙洪荒之初。她站在這樣的夢境裏,泛濫著惆悵和孤獨的世界,在她的眼前不斷地旋轉著。芸芸眾生的殘像飛快地旋轉起來,瞬間的片段,在她認得清之前就倏忽被吸納進黑暗旋渦之中。
四周充斥著黑暗。然後一線光束如同神諭般的從天堂遺漏的光芒,靜默地在她麵前展開。
一個人出現在微光中。雖然長相怪異,但他的笑容和善,眼神溫柔。遊悠認得出他就是在醫院裏見到的那個光頭男泰國人。他仍戴著骷髏骨頭製成的項鏈。骨頭相撞仍發出陰寒的聲響。
他是個巫師,自然一身邪氣,但他給人的感覺卻是溫暖和友善的。遊悠並不感到害怕。他像是為了幫助她而出現在夢裏。
“這位施主。”他的普通話話字正腔圓了不少,也許是跟地府裏的同類學的吧。他雙手合十,繼續慢慢地低喃起難懂的偈語,什麼塵歸塵,土歸土;人鬼殊途,陰陽不相融;種其因,得其果……
她舔了一下嘴唇,盡管是夢,但仍會感到口渴。喃喃自語的泰國人終於轉入正題了:“施主,阿蓮原是本大師受方豔美所托而尋找的孤魂野鬼。此童魂怨氣甚重,我欲就地超度,可惜方施主利欲熏心,堅持要收養為己用。也罷,也罷。我受人錢財,替人消災。這是我的過錯,也是方施主造的孽。
“阿蓮替方施主成名就利,方施主也對阿蓮親如子女。本應相安無事。偏偏方施主春風得意,忘了本大師的囑咐,私下懷孕。這乃大忌。阿蓮會趁此機會投胎轉世,不僅將危及方施主的性命,出世之後也必將是窮凶極惡之人,為禍人間。
“方施主雖然慘死,使阿蓮無法投胎轉世,卻不能化解它心中的戾氣。假如它留在陽間繼續濫殺無辜,罪孽將更加深重,最終將會淪入魔道,永不超生。現在,能超度它的唯一方法,就是讓它生前的親人,引它回家。
“這位施主,解鈴還須係鈴人,請你謹記我的教誨,超度阿蓮,為自己也為世人破除孽障,你將功德無量。”
泰國人微微一鞠躬,然後在幽微的光芒中迅速隱去。夢境又被黑暗籠罩了。
事情總要有個了結的。
就像黑夜始終要走到盡頭,迎接白天的笑顏。
那一天,遊悠搭上了去城郊的公車。阿蓮住的那個村,在報紙上曾有提及。但畢竟過了這麼多年,還有人記得阿蓮是誰嗎?它的家人恐怕也早已搬走了吧。公車駛離煩囂的城市。下了車,遊悠走進入村的小路。那天花琪珍的DV裏曾經播放過的,阿蓮被母親牽著手走過的小路,經曆這麼多年以後,已經有很大的改變。泥濘的小路早就被鋪成了寬闊的水泥路,田裏種滿了農作物,與DV裏灰沉荒涼的畫麵完全不同。
都變了。唯一不變的是村外的小樹林。在白寥寥的天光下保持著暗綠色的靜謐,光和影都很淡,隱約流動著潮濕的傷戚。那個鬼廣告就是在這裏取景,夏季裏色調卻仍顯得陰沉灰冷。
很多年前淹死阿蓮的小河仍安靜地從小樹林邊流過。遊悠很順利地在村裏找到了阿蓮以前住過的屋子。雯老師跟她說過,阿蓮家住在村頭,阿蓮時常趴在窗口看著小朋友們在榕樹下玩遊戲……根據這些特征,她站在了榕樹茂密的樹蔭下。
樹葉間淩亂的碎影打在她的身上。她看到那間屋子已經荒廢了。破舊的木門和窗框,被丟棄的命運,屍體般發臭和腐爛。這遺棄的舊屋邊,村民們冷漠無情地走過。遊悠攔住其中一個扛著鋤頭的男人。他五十多歲,應該還記得二十多年前阿蓮的往事。“阿……阿蓮?!不!我什麼都不知道!別問我!”男人眼神裏顯出驚異的神情,臉色大變,聲音裏絲毫掩飾不住心底的恐懼。他明明記得的,卻像害怕冒犯了某個禁忌,一言不發地從遊悠身邊趕快走開了。
第二個被問到的人也是同樣驚慌失措的表情。
他們都在害怕著什麼,似乎害怕一個死了二十幾年的小孩會回到這個村子裏。
再接著問下去已經毫無進展。遊悠看到村裏的人紛紛用懷有敵意的目光注視著她。那些目光潑到身上,像硫酸一樣灼得皮膚發痛。她簡直能聽到那種厭惡的臉孔所代表的聲音:“你不受歡迎!”
“快點離開,你是個帶來黴運的掃把星!”
談及阿蓮,是這個村子的禁忌,她卻執意要冒犯這個禁忌。幸好現在是法治社會,不然村民肯定高舉鋤頭和棍棒把她像過街老鼠打個半死,再攆出村子。幸虧,誰也沒有發起暴動,遊悠走近村民們時,他們一黑臉,一轉身,清脆的關門聲。
結果,遊悠根本問不到什麼。就算下次來,也不一定問得到什麼。已經傍晚了,飛鳥的翅膀離別在悲淒的晚霞裏。整個世界一半白晝,一半黑夜。夕陽下遊悠沮喪的身影被拉成長線。
她出了村。馬路上駛過一輛貨櫃車。站牌下等車的人寥寥無幾。忽然,她看到那邊有個老人在賣粽子。粽子的香氣在黃昏的餘暉中蜿蜒飄來。那老人要收攤了,正彎著腰收拾東西。當他偶爾抬起頭來,遊悠記得那張臉曾經在花琪珍的DV裏出現過。
他就是那個在村口賣粽子的男人。歲月的流逝令他滿臉滄桑,動作遲緩,從壯年到老年,完成了一個衰老的跨度。
遊悠喜不自禁地跑過去,正把凳子放在三輪車上的老人笑眯眯地看著她,說:“小姑娘,要買粽子嗎?”
“不……”遊悠轉念一想,改口道,“好,就買個粽子吧。”老人打開鍋蓋,鍋子裏的粽子所剩無幾。他挑出其中一個,熟練地剝掉粽子葉,這些動作使遊悠想起了舊樓那條街上同樣賣粽子的福伯。然後她又聯想到了許許多多以小手藝勞勞碌碌地生存在這個社會的小市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