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2 / 3)

那些一生平凡卻充實的人……她正想得出神,老人把粽子遞了過來,深邃的目光盯著她和藹地問:“小姑娘,你好麵生,是去那個村子嗎?我就住在那村子裏。”老人抬起手指指著遊悠剛走出來的路口,遊悠點了點頭。

“你去幹什麼呀?”老人又問道。“我去找個人。”

“哦?”老人幹癟的嘴唇溢出一抹笑意,“找誰呀?村子裏的人我都認識。”

遊悠笑了,像隻狡猾的狐狸露出笑容。“我找阿蓮,就是很久以前經常在你這裏買粽子的那個小女孩。”那個小女孩,經常抱著一個紅皮球……深處的記憶,更像傷口,在內心細細灼痛起來。老人立刻有種痛苦的表情,他低下頭,好像在安撫自己的傷痛。一時間都沉默了。聲音像無處安家的孤兒,流浪在空氣中。

汽車駛過馬路時,把細碎的石子碾壓成粉末。地麵上人和樹的影子,被晚霞拚命地焚燒著。

老人輕輕幹咳了幾聲,患有輕微白內障的眼睛被淚水裏的鹹澀鹽分醃得生疼,他用手背擦了擦眼角。眼淚被帶離身體,心裏的悲傷卻更加洶湧。

啊!這麼多年了,他又從別人的口中聽到那個熟悉的名字。阿蓮。那個可憐的小女孩……並沒有像其他唯恐避之不及的村民,老人憂傷地看著遊悠,點了點頭。

“我認識阿蓮。”

“那你知道她的媽媽現在在哪裏嗎?”

“你是說龍婆?自從阿蓮死後,她便被村裏人趕出了村。”

“趕出村?為什麼?”遊悠有點吃驚。“是阿蓮……”老人聲音低下去,像用盡力氣撬開一副沉重的棺材板,微微沙啞的聲音漂浮著疼痛,“自從阿蓮死後,村裏便出了不少的怪事。先是一場雞瘟;再就是誰的家門經常三更半夜被敲響,打開卻沒有人;然後有的小孩哭著跑回來,說看到阿蓮在小樹林裏朝他們招手……大夥兒都認定這是阿蓮的鬼魂在作祟,生怕哪天會禍及人命,所以遷怒於龍婆,把她趕出村了。”

如此這般,阿蓮和母親被全村人所拋棄,難怪她今天到來,再度刺激村民們恐懼的神經。

“那,怎麼樣可以找到龍婆?”遊悠問道。老人抬起望了一下微暗的夕暮,判斷著時間。“這個時候,她應該在小樹林裏。每天這個時候,她都會到那裏,陪伴自己的女兒。”

黃昏鈍重模糊的光感中,一抹老邁的身影蹣跚穿梭在樹林裏,悲淒的風放逐在橘紅的微光中,最深情的呼喚被風卷向帶血的天空。

阿蓮,我的乖女——你可知道,媽媽好想你——

遊悠把龍婆接到家裏。老人家安靜地坐在沙發上,背對著逐漸被黑夜吞噬的窗口,眼睛微微眯著,神情有些疲倦。她不說話,有欲望的聲音像鳥一樣,紛紛飛離她哀傷的身體。那麼多年來,她身體裏的靈魂在一點點流幹,近乎無物,唯有對女兒的思念支撐著她風化的骨頭。

這個把她帶過來的女生說,在這裏,可以見到她日思夜念的阿蓮。

阿蓮,是你嗎?你會回來看媽媽嗎?黑夜淹沒了城市。

遊悠抱著樂仔回到了房間裏。兩姐弟擁抱著躺在床上,靜靜等待著,等待黑夜的逝去。夢醒了以後,明天這座巨大的城市將傾覆在成群成隊的花開中。

樂仔睡著了,遊悠親著他的小臉蛋,輕輕抱緊了他的身體。她對他的愛,將會在以後的日子裏不斷地滲進歲月的紋理中。因為他是她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親人了。

就像阿蓮對於龍婆。我們都要學會珍惜身邊的人。

夜滑動著它沉重的齒輪。四周很安靜,整棟舊樓傾倒在無聲與黑暗的世界裏。人世間的淒涼與哀怨在打著旋兒的風裏飄散,宛如輕煙,吹滿了陰森森的走廊。

走廊上忽然響起幽微的嘭嘭聲,宛如黑夜裏的精靈,邁著溫柔的腳步慢慢地走近。

龍婆惶惶地坐起來。是夢嗎?可是她分明已經感覺到,它來了。

她控製不了自己激動的心情,黑暗中她的眼淚快樂地掉下來,空氣中從此有了悲傷的成分。她試圖挪動著不靈光的腳走出去,可她反而重新跌坐回沙發上。在這個期盼已久的激動時刻,她好懊惱自己沒有一具健康的身軀。她被身體出賣了。

那個聲音已經越來越近了。就在門外。龍婆手指激動地顫抖,呼吸慢了起來,身體裏的水分加速成眼淚的形式而掉落。哦,阿蓮。媽媽在這裏。她在心裏喃喃低聲叫。她看見那扇房門慢慢地推開了,一個黃色的身影靜悄悄地走了進來。

阿蓮——

龍婆顫巍巍地抬起手,伸向那個黃色的身影。周圍彌漫著她所熟悉的氣息。那是她的乖女兒。來這邊吧,來媽媽這裏,讓媽媽再好好看你一次。糾結在心底的呼喚無法叫出來,龍婆抬起的手指正慢慢地下垂,她明白自己的生命即將走到盡頭。這些年來支持她這具行屍走肉的企盼一旦實現,她身體裏的骨頭再也支撐不住地往下垮掉,嘩啦嘩啦。

她像一堆骨頭躺在沙發上,伸出手,瞳仁裏的光亮逐漸黯淡下去,眼看就要化為灰燼。終於,阿蓮走到了她的身邊,伸出蒼白的小手來握住她無力下垂的手,她仿佛聽到阿蓮在深情地叫喚,媽媽,媽媽。

她幹皺皺的臉皮浮現出滿足的笑容。月光很溫暖,像一塊白布慢慢地遮上了她的身體。她心滿意足地閉上了眼睛。

還記得嗎?我的乖女兒,媽媽帶你去買粽子吃……阿蓮用手抹去了她眼角最後一滴滾燙的淚珠。

深夜的街頭。福伯守著他的小攤。粽子的肉香滋潤著這片荒蕪的夜。

街道冷清,行人稀少,城市的頭顱在夜色中腐爛。福伯看見,從那邊的舊樓裏,走出來一對母女。母親牽著女兒的手,不時深情地低頭看著自己心愛的孩子。小女孩穿著黃色的雨衣,抱著紅皮球,乖巧地跟著母親。福伯注視著她們,深夜裏這唯一使他感到溫情的母女,正向自己的小攤走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