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3 / 3)

“買一隻粽子。”

“好咧。”

福伯爽快地答應著,利索地挑出粽子,剝開,放在塑料袋裏。女人把粽子遞給小女孩。小女孩吃著粽子,被母親慢慢地牽著手走向街口,最終消失在那茫茫的黑夜中。

阿蓮不會再出現了。

阿蓮不會再在深夜裏孤獨地尋找它的朋友了。因為它已經找到了最珍貴的愛,最親的人。

龍婆死了之後,她又出現在遊悠的夢裏。遊悠夢見她牽著阿蓮的手,跟自己道謝。然後這對母女像以往那樣,手牽著手,朝著黃泉路慢慢地走下去。

聽人說,喝過孟婆湯,走過奈何橋,前世今生的所有種種就會忘得一幹二淨。

而我們,會選擇忘記嗎?那些曾經愛過的人,與那些愛我們的人……

夏天以一個完美的側臉,背轉身慢慢離開。暑假就要結束了。

舊樓的走廊依然潮濕陰暗,電梯仍隔三岔五地出毛病,左鄰右裏的嘈雜爭吵不變地劃破煩囂的城市。深灰的天空,候鳥成群結隊地走失在憂鬱而安寧的雲朵的守望裏。

打工回來的遊悠疲憊地躺在床上,偏過頭,看見窗外城市裏被蒼白的天光像一條悲傷的巨大河流淹沒。她想到了這個暑假裏的一切一切,從醫院開始,種種影像在腦海裏的黑白底片上不斷重播。

一群悲傷在身體裏經過,飛快地從心髒上踐踏過去。她累了,好想睡。忽然,樂仔快活地推開門跑了進來。“姐姐,快起來!”他搖著遊悠的身體。

“怎麼了?”

“阿蓮回來了!”

“誰?”

“阿蓮!”樂仔堅定地回答,遊悠驚得血都凝住。

阿蓮回來了?這不可能,阿蓮明明已經跟媽媽離開了!遊悠怔住不敢動,身體裏好像裂開個傷口,隱隱有不安和恐懼湧出來,隨後覆蓋了全身。

樂仔牽著還沒回過神來的遊悠,把她拉出了房間。“阿蓮就在房間裏。”樂仔話音剛落,遊悠的耳邊馬上響起來那熟悉的嘭嘭聲。回蕩在客廳裏的聲音,頓時一圈一圈地纏住了她的脖子,身體裏最深處的恐懼仿佛被喚醒,飛快地竄逃出來。

阿蓮回來了!遊悠渾身打戰,兩腳抖得不聽使喚。原來這個恐怖的夏天並沒有結束的,難道真的是以她的死亡為句點?她絕望地靠在牆上,徹骨的寒冷刺透骨髓,她癱坐在地。那是對人生的頹然放棄,她決定等死。

隻見那抹熟悉的身影慢慢地從牆角走了出來。黃色的雨衣,略顯蒼白的手腳,紅皮球滾動在地板上。遊悠這才第一次看清楚阿蓮的模樣,並不多麼恐怖,臉龐幾無血色,像白紙剪出的臉,再描上了幽深的黑眼珠。嘴唇很薄,幹幹的,隻剩下一層表皮似的。

阿蓮向她走過來。走過來。突然,阿蓮笑了。在遊悠看來,那是世界上最恐怖的笑容。會殺死人的微笑。

“姐姐,你好,我是阿蓮。“我住在樓上,剛搬來那天,我見過你呢。那天搬運工人搬我們家的家具等電梯時,我看到你去爬樓梯了。“媽媽說我有皮膚病,一到夏天就會流好多好多的汗,所以媽媽經常叫我穿上雨衣,不然會弄濕東西的。還有就是白天也不能出去曬太陽,這樣會加重我的病情。

“我隻能在晚上出去玩。樂仔是我交到的最好最好的朋友。姐姐,我也好喜歡你哦。

“夏天快結束了,我的病就會好起來的。終有一天,我的皮膚病會治好的。那樣我就可以有好多好多的朋友了。”

原來,阿蓮隻不過是新搬來這棟舊樓的小朋友。遊悠記得她從醫院回來的那一天,的確在電梯碰到搬家的搬運工人。就在那天,阿蓮跟著她的媽媽搬進了這棟舊樓。她的媽媽每晚下了夜班,都會跟街邊的福伯買一隻粽子給阿蓮做夜宵。

阿蓮經常夜裏在走廊上玩,她碰到了樂仔,兩個孤獨的小孩便成了最好的朋友。

她和死去的那個小女孩同名,不同姓。所謂的童魂作祟到頭來原來隻是遊悠的臆測罷了。網上流傳方豔美之所以自殺,是因為她愛上了一個有婦之夫,懷上了那男人的孩子,卻遭到了對方的拋棄。她於是崩潰,精神失常,用最殘忍的方法來結束自己的生命。

不是阿蓮幹的。阿蓮那夜在臭水溝裏發現了小胖的屍體,便引遊悠到那裏。她在走廊裏玩皮球的時候,看到張太太在為小胖燒金銀衣紙,看到張太太因電路事故而慘死……

有時候,人是被自己產生的恐懼殺死的。也許杜佳君是這樣……至於方阿姨。當新的住戶住進她的屋子時,那家人驚惶尖叫著跑了出來。人們看到方阿姨的床上放著一個公仔。那是一具小孩的幹屍。方阿姨每天晚上都抱著她兒子小基的屍體入睡。她很久之前就瘋了。當她的丈夫拋棄她的時候,她和他爭吵,不小心殺死親生的兒子。她於是瘋了,瘋得不再相信男人。

所以,爸爸跟她的丈夫一樣,永遠從這個世界上消失。

阿蓮,其實是個善良的小孩,隻是在深夜裏孤獨地尋找朋友的小孩。

“姐姐,對不起。”樂仔向遊悠道歉。“我害怕你不理我,我就騙你說阿蓮是鬼仔。那天我看到你上網查鬼仔的資料……阿蓮說,隻要姐姐害怕了,就不會不理我了。”也就是這樣。樂仔也是個孤獨的小孩,渴望被姐姐關愛的小孩。

遊悠抱住弟弟,淚流滿臉。阿蓮也好,弟弟也好,死去的阿蓮也好,自己也好……這個城市裏的人,都在孤單著,寂寞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