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麵的雨不知道是停著還是下著。我沐浴在我假想的安靜裏,用相信的筆把不容置疑寫在扉頁上:
許諾自己,書寫即是天堂。
生離死別
屍體是泥土的再次開始
屍體不是憤怒也不是疾病
其中包含著疲倦、憂傷和天才
?--海子
吳桐從高考考場上走出來,心裏的沉寂像死了一般。耳朵裏嗡嗡響成一片的還是剛才長長的鈴聲。緊張的大腦遇到那聲音的最初一刻,突然空了,什麼也沒有了,就好像鹽酸被倒入純堿溶液,酸堿中和,剩下一些泡泡消散成空氣的一部分。那聲音真可以算作驚心動魄了,吳桐從那聲音裏走出來,立刻蒼老了好幾歲。一切都結束了,站在宣判後的法庭,站在一件事情的尾巴上,吳桐清晰地感覺到魂魄和身體分道揚鑣了,魂魄決定留在最後的鈴聲中長久的住下來,身體願意繼續往前走,於是,吳桐微弱的呼吸更加微弱,抽筋拔骨的過程在一呼一吸間完成,那樣清晰的感覺,那樣比生比死都清晰的感覺。
也許一輩子都不會忘記,一股振聾發聵的力量,輕易地擊穿了一個個體,一場懸殊的戰爭,不留懸念地摒棄了以少勝多。
這不是曆史書中的故事,這隻是一個人無聲的曆史。
吳桐的心裏充滿了悲壯的意味。
考生拿著筆袋團擠在學校的出口處。維持秩序的門衛像溺水的孩童,伸著兩隻手忽上忽下。學生要出去,家長要進來,烏壓壓的人頭裏,傳出交錯的名字。
“小燕。”
“大野。”
小燕和大野的名字同時傳進吳桐的耳朵,吳桐抬頭看了看,下意識地找了找聲音的來源,左右環顧了一會兒,徒勞地低下頭時,早已忘了剛才聽到了什麼。
太陽明晃晃地照著,照得人頭皮發麻。
孔子像矗立在陽光裏,絲毫沒有受到嘈雜的影響。孔子目無表情地望著遙遠的馬路對麵,望著新校區前麵一處建築工地上起落的升降機,大義凜然。吳桐望了望泛濫的人海,索性一屁股坐在孔子腳下高台的台階上。台階火辣辣的,吳桐坐在那裏,像被放進熱鍋,豆大的汗粒啪嗒啪嗒掉下來,發出的聲音如菜油翻滾在熱鍋裏。吳桐看了看握著佩劍的孔子古銅色的手,他頭一次發現,孔老夫子的手竟是這般臃腫和肥胖。
不遠處那條古老的河上,仿佛趴著一條吐舌頭的碩大無比的狗,河麵上一團一團的熱霧被陽光照著,散著金子般亮晶晶的光。
人潮漸漸退去,吳桐拉起沉重的身體,晃晃悠悠出了校門。吳桐遠遠地看到自己那輛忠心耿耿的自行車暴曬在日光裏。它的前筐中塞滿了各色的招生廣告。它的前後左右也被廣告紙包圍著。一輛自行車沒有路旁梧桐樹蔭的庇護,看上去孤立無援。
吳桐推著自行車順著中興路往南走去。他的T恤貼在後背上,他的孤單的背影像他推著的自行車一樣,單調而又突兀。巨大的起伏的熱浪搖擺著。路兩旁橘黃色的花瓣耷拉著頭,散發著黏糊糊的有些腥香的氣味。它們的名字記不起來了,隻記得,每年這個時候,在新校區和舊校區的花圃裏,在裝點街市的盆景旁,它們都會簇擁著撐開花苞,不計較地方,也不在乎人的眼光。
吳桐就這樣慢騰騰地走著。一陣微風卷曲著吹來,冬青樹朝他彎彎腰,花朵朝他點點頭。他仿佛走在無始無終無依無靠的荒野裏。當所有人都以為時間將要停滯在行走中的時候,吳桐的手鬆開了緊握的車把,吳桐和自行車一起躺在了焦渴的地麵上。他們悄無聲息的樣子像極了某一部電影裏的沉默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