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是圓滿還是毀滅(1 / 2)

那天晚上,吳桐腦子裏又浮現了三個單薄而認真的少年走在陽光裏的樣子。他們的眼睛是看進陽光深處的。他們的相信和不相信,他們的愚蠢和故作聰明都還帶著稚嫩的表情。很少的一些二手經驗在遇到事情的時候,除了不知所措,真的派不上別的用場。但是,不可否認,他們隱隱約約裏還是希冀著什麼的,哪怕,這希冀在現實中附著起來是一件很僥幸很偶然的事情。他們也還是希冀著,希冀著僥幸和偶然的發生,就像一個彩民等待著開獎般,篤定而激動。以至於現在,一年多以後,吳桐想起來的時候,還會耿耿於懷。那個騙錢的中年人的影子會變成一團團棉絮塞進他的喉嚨和血管裏。從棋局上飄過來的冷漠的眼神,像一枚枚釘子鑽進吳桐的心房,紮出錐心的痛。從這個夜晚算起,還有一個多月,吳桐就十八周歲了。就變成成人了。可吳桐覺得成人的世界好像正無聲無息中奉行著一種潛規則。他們彼此的心照不宣給即將邁進門檻的吳桐以陣陣的恐懼。他們的諱莫如深更使這恐懼演變成不自信,不確定,不明朗。

黑夜裏,吳桐躺在自己的小床上。寫字台那邊傳來電子鍾表轟趕時間的腳步聲。還有很多功課要預習,還有很多功課要複習,他卻早早地熄了燈。漆黑裏,吳桐的手觸碰到了床頭黑色的泥哨。他把它拿起,放到嘴邊,輕輕吹了起來。聲音低沉而沙啞,像死了丈夫的女人在墳頭不住地哭訴。

其實,吳桐隻會吹這一首曲子。當年吳桐纏著瘋瘋癲癲的二爺爺時,這個怪異的流浪漢隻教會了他這一首:

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蘇子與客泛舟遊於赤壁之下。清風徐來,水波不興。舉酒屬客,誦明月之詩,歌窈窕之章。少焉,月出於東山之上,徘徊於鬥牛之間。白露橫江,水光接天。縱一葦之所如,淩萬頃之茫然。浩浩乎如馮虛禦風,而不知其所止;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

於是飲酒樂甚,扣舷而歌之。歌曰:“桂棹兮蘭槳,擊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於懷,望美人兮天一方。”客有吹洞簫者,倚歌而和之。其聲嗚嗚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訴,餘音嫋嫋,不絕如縷。舞幽壑之潛蛟,泣孤舟之嫠婦。

蘇子愀然,正襟危坐而問客曰:“何為其然也?”客曰:“‘月明星稀,烏鵲南飛',此非曹孟德之詩乎?西望夏口,東望武昌,山川相繆,鬱乎蒼蒼,此非孟德之困於周郎者乎?方其破荊州,下江陵,順流而東也,舳艫千裏,旌旗蔽空,釃酒臨江,橫槊賦詩,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況吾與子漁樵於江渚之上,侶魚蝦而友糜鹿,駕一葉之扁舟,舉匏樽以相屬。寄蜉蝣與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挾飛仙以遨遊,抱明月而長終。知不可乎驟得,托遺響於悲風。”

蘇子曰:“客亦知夫水與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嚐往也;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而又何羨乎!且夫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

客喜而笑,洗盞更酌。肴核既盡,杯盤狼籍。相與枕藉乎舟中,不知東方之既白。

上午語文課時,老師讓吳桐背誦《赤壁賦》。吳桐在這裏走了神。前麵的流利賺來很多次老師滿意的點頭。瞬間的戛然而止卻讓老師大驚失色。他仿佛不能接受這個事實,滿懷憐惜地擺擺手,示意吳桐坐下。吳桐則像被誰施了定身術。半分鍾後,才悵然地搖搖頭,茫然地看了老師一眼,怔怔地坐下。在這半分鍾裏,吳桐想了很多事情。他覺得文章中的哀怨聲不是簫發出的,而是從二爺爺手裏的泥哨中冒出來的。蘇軾連赤壁在哪裏都沒有搞清,肯定是又把簫聲和哨聲混淆了。恍然間,一個揮之不去的身影便出現了。他蓬著頭坐在一座廟的門檻上。背倚著門框。頭稍微往上抬著。循著他眼神的方向,可以看到前方一棵巨樹皸裂的樹皮,樹皮間溝壑縱橫的條條紋紋。再遠一點,晚霞像紅綢緞一樣披在太陽身上。太陽打扮地像一個待嫁的新娘,羞紅著臉,頻頻向山那邊張望。這時,那嗚嗚然的聲音從四麵八方趕來。它們還沒弄清這隊伍是迎親的還是送葬的,就過來搭手幫忙了。

太陽生氣地把花衣裳扯成一片橘紅,憤然地躲到山下圓房去了。

吳桐把哨子丟在床頭,仔仔細細地背誦了一遍《赤壁賦》。物理老師說要試著用能量的觀點解題,注意動能和勢能的轉化,注意摩擦生熱和摩擦力做功,受力分析務必要準確,切忌眼高手低。化學課上複習了丁達爾效應。清晨陽光射過白霧會產生明亮的通路,這裏麵藏著科學。多莉羊比生物老師的孩子還親,一節課下來,生物老師足足喊了二十次多莉。還有數學,要明確量和方程之間的關係,提高分析問題解決問題的能力。

黑夜的吳桐像安了電池的複讀機,重複著白天複製的內容。黑暗,霸道而冷酷地圈占著整個房子。大街上跑夜路的車子晃蕩蕩的。像此起彼伏的潮汐,洶湧澎湃的聲音爬上三樓的窗子,鑽進吳桐的耳朵。間或有一兩隻奄奄一息的蚊子叫兩聲,嗡嗡地像一把剪刀在裁剪黑夜編織的布。它曲折蜿蜒的飛行途徑,像一道繁瑣的證明題的過程,複雜,難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