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下課了。人潮已經散了。吳桐起身去教室拎了書包,慢慢走著回他的住處。晚上,吳桐一般是不騎自行車的。他有時候下了課就走,有時候學到熄燈才走。晚上走著回住處,就相當於早晨出早操了。走讀的學生不用出早操,但如果住在學校的公寓樓裏,不管你是高幾,早晨都要出來跑步的。吳桐覺得晚上走路有一種輕飄飄的快感,不累,鬆散,清爽,不用分神顧及街道上的車輛,很受用的感覺。尤其現在,春節時候纏在行道樹上的一串串喇叭形的彩燈還沒來得及摘掉,燈光此起彼伏著,伴著風,能讓人產生置身於夢幻般的神話的錯覺。然而,今天,主幹道上的兩排彩燈手拉手跳躍出的一圈圈暗紅色的暈陪伴著吳桐時,他的心卻像映在地麵上的光圈樣孤寂著,絕望著。及至走到了拐角處的電動車商行。聽說,這裏的電動車賣的不錯。老板賺了錢,把商行搬遷到更加繁華的人民路了。這座曆經衰榮的三層樓房就又一次像一座巨大的墳墓般寂寂無聲了。電動車搬走了,但電動車商行的幌子還留著。在一樓和二樓的銜接處,支出來一個長方形的架子,架子握緊了寫著“電動車商行”的鐵製廣告牌。也許是這個冬天風特別大的原因,本來就有些鬆散的架子似乎越來越抓不緊廣告牌了。廣告牌的一多半已經掙脫了鐵架子的手。鐵製品與鐵製品之間的撞擊聲咣當著,搖曳著,頂著風叫罵著。已經脫落的廣告牌傾斜下來,仿佛張了大口,想要將風和黑夜一起吞進肚子裏。
吳桐聽著廣告牌“哐哐哐”的怒吼,心裏突然橫出一絲快意和血腥來。他冷冷地看著廣告牌發出一聲冷冷的怪笑。然後,將書包從右肩上卸下來,拎在手裏,一陣狂跑。他回到住處,放了書包,取了一件厚實的外套,又一路狂奔回來。他雙手握著拳頭,心狠了,身上的肌肉咯吱咯吱響著。他一咬牙,走到“哐哐哐”的聲音裏,坐下來。
吳桐不知道他是不是適合現在的學習,但是,他不想再問下去了。他要了結這個問題。讓上帝和命運了結這個問題。他耳朵裏充斥著“哐哐哐”生鏽般鈍重的聲音,抬頭看了看廣告牌想要吞沒一切的大嘴巴,把外套披在身上,躺下了。
如果上帝命令風把廣告牌撕扯下來,如果這個夜晚他傷了,或者很不幸,他被砸死了,那麼,他就去否定他現在的生活,不惜一切代價(死,也是代價的一種吧)。如果上帝很忙,忘記了給風傳達命令,廣告牌還被鐵架子擒著,他相安無事,他毫發未損,那麼,他將繼續他現在的生活,不惜一切代價(死,還是一種代價吧)。
讓上帝和命運做這個他做不了的決定。讓決定在今天晚上,被決定。
上帝會是一個稱職的決策者嗎?他的決策會有偏差嗎?
阿彌陀佛!我佛慈悲,保佑上帝吧。
阿門!真主安拉,也保佑上帝吧。
高考倒計時牌上隻剩下兩位數了。兩位數的生活裏,任何語言都是多餘的。閉上眼睛,一天中隻剩下兩個沉悶的鏡頭。教室外靜靜佇立的陽光和教室外靜靜佇立的黑夜。春天的太陽在教學樓上一竿一竿地抬高又一丈一丈地跌落。涼爽的黑夜在教學樓外一抹一抹地加深又一股一股地滲勻。黑夜就是一塊黑板。白晝就是一隻粉筆。老師用粉筆將字跡塗滿黑板,又用板擦將所有的白色痕跡擦掉。黑白就這樣在無聲中完成一次次的更替和重複,重複和更替。吳桐的內心仿佛一潭死水,在黑白轉變中脫離時間。時間其實是一種藩籬,吳桐打開籬笆的門,從時間的老家出走。以為門打開了,他能夠逃離枷鎖,快樂自由。門的確打開了,而且,他也成功地邁出了門。隻是,開門,出門,以及出門後的猶豫和行走,這一整套的漫長過程裏,無時無刻,他都沒有忘記他是在離家的路上,他的心以家為參照物,記掛著家,但,殊不知,這也是一種藩籬,這也是烙在心上的印記,這也是被困守的形式。心如發了臭的死水,不起波瀾,時間的眼睛看不到死水的起伏,但是,時間的鼻子聞到了死水的惡臭。
時間來了。
湯米和吳桐一起在學校外麵的餐館裏吃了晚飯。
“不去晚自修了。”湯米說。
“為什麼?”吳桐看了看湯米。
“我說不去就不去,廢什麼話啊。”湯米狡黠地笑了。
“那您老人家說去哪,呀?”
“跟著大人走就是了。小孩子問那麼多幹什麼,呀!”
“那你把我拐走了怎麼辦,呀?”
“你這樣的小孩又調皮又不聽話,誰拐你,呀!”
“呀呀呀,到底去哪,呀?”
“不許再’呀‘了,再’呀‘,讓你今天晚上做上十套理綜試題,氣死你。”
已經離學校很遠了,湯米牽了吳桐的手,使勁捏了一下。
晚風習習,燈火潺潺,世俗的熱鬧氣汩汩地流淌在大街小巷。好久沒有聞到這樣的氣息了。已經吃膩了的曾經聞到就想吐的劉家包子的味道隨了晚風一陣一陣地飄過來,鼻子抽了兩下,竟然沒感到什麼不適。街道上的車輛少了,沒了尖聲怪氣的喇叭叫。道路舒緩下來,像一位風塵仆仆的老者,和藹了,平易近人了。久違了的一點點似曾相識的溫暖像隔世的諾言般撲閃起一絲絲的熨帖。道路兩旁的商鋪和居所裏的燈光透過窗戶青幽幽地漫灑開來,漫灑進吳桐的內心,將那一絲絲的熨帖縫補了,綴成花,穿成案,搖搖擺擺成了花店裏散發著濃鬱清香的百合和玫瑰。穿成案,搖搖擺擺成了花店裏散發著濃鬱清香的百合和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