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時代(1 / 2)

走在陽光下的吳越寒抹了一把眼淚,眼淚又自顧自澎湃地湧出來。透過模模糊糊的淚眼,陽光婆婆娑娑碎碎裂裂地扭動著。陽光扭動著,又有什麼用呢?

身後追趕的目光早就不見了。時間黑乎乎不動不流了。萬籟俱寂了。但是,身後,他們的時間流著動著,熱血沸騰地流著動著,要不了多久,他們就知道了,沸騰的時間就會告訴他們了,坐在馬紮上的老頭言對了,要出大事了,他們偉大的領袖受了掃帚星的喚,就要去見馬克思了。

但,那又怎樣呢?

時間又黏又稠又黑又僵地不動了。

不動了。

悔恨的手指將逐漸停留

在老人們死去之後

在孩子們幸福之前

僅僅剩下我一隻頭顱,勞動和流淚

支撐著

而陽光和雨水在西斜中像許多晾在田野上的衣裳

被無數人穿過

隻有我依舊

--海子

吳鎮的陶製作坊終於像一個活了成百上千歲的老人,在八十年代末斷了最後一口氣。這個曾經在最古老的書裏用最古老的文字記載過的產陶大鎮被時間耗盡了最後一絲血脈,像一條河流樣,斷流了,幹涸了。那一座座代表曆史痕跡的廢棄的窯口懶洋洋躺了沒有多少時日,就仿佛突然麵目可憎起來。不知道從哪一天起,吳鎮的老老少少就對它們怒目而視嗤之以鼻了。黑乎乎的窯口遭到了人們的厭惡,也仿佛自慚形穢似的,寂寞地靜對著眼前剛修的亮光閃閃的柏油馬路,像意識到了自己的愚昧落後,像體會到了從自己黝黑的五髒六腑裏冒滾出來的濃煙所散發的帶著草木灰味的封建性,它們開始菲薄自己了。像厭惡自己的目光一樣厭惡自己了。它們看著陪伴了自己幾千年的太陽依然不吝惜光亮依舊毫無嫌棄地照遍了它們的頭頭尾尾,它們甚至有些受寵若驚了。但是,它們還沒來得及老淚縱橫,就發現吳鎮的人們已經迫不及待地請來了一位龐然大物。這個從未見過的家夥好像跟人握手樣在它們的身子上撫摸了一把,隨後,地震般,它們身上的土鬆動了,搖晃了,脫落了。轟轟隆隆的聲音從那個家夥的身上傳過來,它們身上培了幾千年的土坯也跟著轟轟隆隆響起來,像高溫下燒裂的陶罐樣,開了縫,碎了身,一陣巨響,劈劈啪啪冰雹樣砸下來。幾千年的腐朽氣頓時如烏雲如塵土滿滿當當填充了整個世界。扯天扯地的氣味將太陽的光浸成了灰白色,幾千年都沒有厭倦的太陽突然在那一刻皺緊了眉頭,收回了無私的普照,捂著鼻子厭倦了。窯口在變成一堆黑土的時候,聽到了興奮的人們指指點點評頭論足的話,“這挖掘機還真管用。”它們看了看那個龐然大物,記住了它的名字。它們又看了看太陽失了顏色的臉,覺得也不用老淚縱橫了,也不欠太陽什麼了。

撲通一聲,窯口坍落了。

時代的更替像生死循環一樣沒有任何挑剔的必要。挑剔什麼呢?指責不該更替嗎?咒罵生死遊戲的簡單無聊嗎?都沒什麼必要。隻是,從此,前前後後延續了幾千年的陶製業將徹底跟吳鎮決裂,將徹底作為曆史的一部分,隨著燒窯人的屍骨,一起埋入黃土,封存起來,發酵,慢慢變成煙氣,從人們的記憶中一絲一縷地飄走。曆史的希望是曆史的永不止步。曆史的殘忍也是曆史的永不止步。希望裏是無窮無盡的困惑。殘忍裏是知根知底的溫情。時代發展著,加足馬力前進著,要去哪裏呢?不知道。去的地方是我們想去的嗎?也不知道。我們甚至都不知道我們這是要去哪裏,就風風火火地上路了。時間的列車轟隆隆開著,我們不得不上路,我們隻是列車上的裝飾品,裝飾品而已,被選擇地放著,從生放到死。

時代放棄了吳鎮粗加工實用型的陶製業,又以發展的科學的進步的眼光瞄準了挺拔地並不怎麼巍峨的丘陵山。

九十年代初,丘陵山的主峰鳳仙山以及其附屬的周邊一定方圓內的矮山包突然招惹了某些相關部門。相關部門的某些專家們親臨現場,取走了石樣,經過長時間艱苦不懈地努力,憑著科學嚴謹的態度,秉著一絲不苟頑強拚搏的優良作風,苦幹不苦熬,奮力爭上遊,終於,在幾個月後,胸有成竹地拿出了實驗鑒定結果。專家們一致認為,山上的石頭屬於國內罕見的優質花崗石礦,並毫不猶豫毫不妥協地將其評定為A級礦。後,某些相關部門又將石樣上呈到某些更大更權威的相關部門,幾經周折輾轉,最後,經國家建築材料檢測中心鑒定證實該礦石在抗壓、抗折、硬度、磨光度及輻射等方麵指標均符合出口標準,被評定為A類裝飾材料。吳鎮花崗石礦顏色呈灰色,花色細膩均勻,適用於比較肅穆莊重的場所,是理想的裝飾材料,市場開發潛力大,經濟效益高,能夠明顯帶動當地經濟的發展,為當地政府實現經濟跨越式發展和產業結構的改造升級提供了一條最合理最有效最無需跨越最不用改造和升級的捷徑。

吳鎮采石業應運而生。仿佛古代皇帝近身的一個太監,突然得了寵,名噪一時,炙手可熱。在越來越多的人對著“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的改革方針摩拳擦掌躍躍欲試的時候,在靈活的市場經濟還不那麼健全不那麼完善的情況下合理的不合理的投機倒把隨處可見的時候,在吳鎮人剛剛挖走了代表愚昧和落後的一具具窯口宣告了與過去徹底的一刀兩斷麵對新天地準備大幹一場又一時間踟躕彷徨的時候,就突然地,沒有多少防備和預料地,仿佛天上的神仙眷顧般地,某一天,吳鎮人抬眼往北一望,驚訝地發現,天啊,滿山的石頭全變成了閃閃發光的金子。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這也是無法阻止的事情。把能賣的東西賣了,才能富起來。把物質變成了流動的貨幣,老百姓才能用那一疊疊的紙張換來新時代的房子和新時代的婚姻。把物質變成了流動的貨幣,國家才能用那越來越鼓脹的國庫做支撐建聳入雲的樓,鋪發展的路,鑽進世界民族的林子並站立成新框架新視野新衡量標準下的一棵棟梁之才。這真是沒辦法的事情。估計吳鎮的先民們要是早知道山上的石頭就是金子,他們也不會挖空了心思絞盡了腦汁拾起地上的黃土燒成盆子罐子大缸大甕拿出去賣。那多費事啊,那多勞神啊,那多吃飽了撐的啊。而現在多好呀,吃飽了飯,走上山去轉一圈,就當是遛彎,一會的工夫,拉塊石頭下來,下頓飯就不愁沒得吃了。不光下頓飯的飯錢有了,多拉幾次,漂亮媳婦也睡到自家炕頭上了。一塊石頭換好幾袋三鹿奶粉呢,漂亮媳婦生了漂亮小孩,小孩多喝石頭換來的奶粉,就能養得肥肥胖胖了。可是,山再大,也是有限的。石頭再多,也有拉完的一天。拉完以後怎麼辦呢?現在不是沒拉完嗎?以後的事以後再說嘛。石頭就那麼多,有人拉的少,有人拉的多,有人看著石頭幹著急,連拉也沒得拉,那該怎麼辦呢?那還能怎麼辦,古語說了,識時務者為俊傑,既然什麼都知道,那還問什麼問,那不是瞎耽誤工夫嘛,耽誤的這些工夫能拉多少石頭呀。這麼個簡單的道理都不懂嗎?別人不叫你拉,你也得拉。你要知道,有很多人假惺惺勸你做好人,隻是為了方便他們做壞人。別人跟你拚命,你也不能軟蛋。軟蛋了,再大的金子,也都跟你沒關係了。那些眼睜睜紅腫腫看著別人拉走石頭自己又不敢行動的人,都是熊包,都是被黑窯熏成植物人的廢物,蓋不了房子娶不了老婆,那是他們咎由自取,怨不得別人。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嘛,他們逆時代潮流而行,不懂得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機會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采用一切可以采用的手段,在市場經濟的新方式裏讓自己首先經濟起來。他們注定不是先富的那一部分人。不拉石頭的人用不拉的形式證明了自己的失敗。拉石頭的人用自己拉的形式證明了自己的成功。富起來是這樣地容易。成功是這樣的一蹴而就。隻是,有那麼多愚蠢的家夥開不了竅,入不了門。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