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吳鎮陶製業走向窮途末路的八十年代,吳家村的席業依舊不鹹不淡四平八穩地經營著。甚至,有那麼幾年,還籠上了一層紅紅火火的光暈。雖然,時代的發展和諧掉了高粱席的一部分實用功能,但,高粱席還不至於像吳鎮陶製業一樣哢嘣一下有氣節地死去。如果把吳鎮陶製業比作一個末代皇帝,那麼,吳家村席業就可以被當做皇帝的妃子。眼下,新皇帝來了。新皇帝肯定要送舊皇帝上西天的,但是,舊皇帝的妃子嘛,可以揀幾個有姿有色傾國傾城的收編了,她們若願意苟延殘喘,新皇帝又有雅興,挑挑揀揀地玩一玩,顯擺顯擺自己,折磨折磨閻王殿裏的舊皇帝,再把她們踢進舊皇帝的懷裏,那該多威風凜凜啊。吳家村的席業不是標誌。它是小人物的事,代表不了什麼。標誌這個東西,得勢的時候大紅大紫,能跑到雲彩上麵去,失勢的時候,千夫所指,你往地底挖上幾千丈,也不見得能夠找到它。在吳鎮,陶製業可以算作標誌,450座窯口的輝煌場麵,的確很大,但是,挖掘機來的時候,沒看僧麵也沒看佛麵,不講情理也沒給麵子,轟轟隆隆一陣,越是高的土坯越是摔得厲害。往大了說,孔老二的學問也能授個“標誌”的獎章。既然標誌了,插了一杆旗,代表了什麼,有人磕頭你領受了,有人過來拔旗,你也得領受了。大福享了,大苦來了,別抱怨,抱怨也沒有用,誰讓你苦之前享那麼多福呢。吳家村的席業不是標誌,荒郊野外的,沒趴在天子腳下,就不那麼敏感,鈍鈍的。時代的變化,在它身上沒有那麼立竿見影。即使眼見著要赴死了,也悄無聲息的,引不起注意,驚不起波瀾。八十年代,吳家村人照常編著席,沒什麼大福可享,也沒什麼大苦可受,按部就班,有條不紊。隻是到了九十年代,不少人家蓋了平方,有了曬東西的地,有了盛糧食寬敞的屋,高粱席的實用功能漸漸被替代,吳家村席業才獨自悄然地走向了自己的墳地。到了二十世紀末,高粱席的全部實用功能徹底地不再實用。黑白事時,高粱席也早失了統治地位,像一個過時的演員,不遭人待見了。黃土已經埋到了吳家村席業的脖子,舊皇帝的妃子畢竟帶了舊王朝的脂粉,晦氣啊。九十年代,吳家村的一部分男人棄了不賺錢的手藝,奔向丘陵山上的頭破血流了。再後幾年,眼光高的一部分男人舍了妻小,別了爹娘,爬進了外麵的花花世界。仿佛一下子,江河日下,荒草沒頂,吳家村像所有村莊一樣,無家了。村裏的女人和孩娃也被時代的風雨澆淋成了落湯雞。不知從哪一天起,丘陵山山後的一幫粗人騎著摩托車,像從非洲爬山涉水遷徙來的一群黑人,蜂進吳家村。他們在吳緬聖家門前的十字路口擺了攤,收購螞蚱、豆蟲、鬥蛐蛐、青蛙、老鼠等小動物,尤以螞蚱和豆蟲為主。那幾年裏,不管農忙不農忙,吳家村家家戶戶大白天上了鎖,農忙在自家地裏收糧食,不農忙待在不知道誰家的地裏逮螞蚱,挖豆蟲。一時間,所有人好像瘋了。傍晚時候,街頭巷尾,院裏院外,全都是“誰誰誰今天賣了多少錢”的汪汪洋洋沸沸騰騰的議論。議論聲像夏天的日頭樣籠罩著吳家村,像空氣一樣彌彌漫漫,鑽進每個人的耳朵,湧進每個人的嘴裏,施了咒般,附了魂般,吳家村歡歡喜喜,天天過大年了。在此期間,吳越山曾建議將吳家村一隊的土地重新分一遍。時代變了,製約農作物產量的主要因素也潛移默化發生了改變,土地的質量沒那麼重要了,農藥化肥的使用越來越占主導地位。這樣的話,以前分地的方式就不怎麼合理了。但是,一部分男人不在家裏,窩在家裏的男人也都紅光滿麵跟著老婆孩子一起數著逮螞蚱挖豆蟲賺來的錢,沒人對他的建議表示過響應。偶爾有個人說話了,也隻是一句很熟悉的話:吃飽了撐的。
是的,時代變了,越來越多的想法都可以用這句話來評價了,吃飽了撐的。
全都是吃飽了撐的。
雨水中出現了平原上的麥子
這些雨水中的景色有些陌生
天已黑了,下著雨
我坐在水上給你寫信
--海子
吳家村分地後不久,上麵就允許私人做買賣了。分地的時候,吳越山除了當著一隊的隊長,還兼著吳家村代銷點的售貨員。國家政策變了,吳越山便自己出錢將代銷點買下來,成了個體工商戶。一轉幾年,他的大兒子吳緬聖結婚單過了。分家時,他就把這份營生傳給了腿腳不方便的吳緬聖。吳緬聖的新家座落在吳家村南北大道和東西大街的交彙地帶,地理位置比較優越,很適合開個門市部,賣些居家日子的日用品。兩間西屋正對著村裏的南北大道。西屋對麵的大碾盤適時地起了招攬生意的作用,比西屋牆壁上紅漆了的門市部的字樣管用地多。白天,村裏的女人們提了小麥、瓜幹、大豆等來碾盤上軋。傍晚,吃了晚飯的吳家村的男人女人們沒地方耍,就提了馬紮往碾盤旁一坐,說東道西,扯南講北,一個個嘴裏噴著煙味和唾沫星子,好像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似的,吆吆喝喝,鄭鄭綮綮。碾盤上往往有一群黑壓壓穿開襠褲的孩娃子,嘰嘰喳喳,鬧鬧騰騰,誰占了誰的位置,誰踩了誰的手,像烏鴉巢裏的一窩小烏鴉,聒聒噪噪,沒完沒了,嘻嘻哈哈,又樂此不疲。大碾盤像一塊磁鐵,吸引著鐵沫子一樣的吳家村人。大碾盤這兒是一個人場。吳緬聖的兩間西屋正對著這個人場。兩間西屋裏的木頭架子上陳列的瓶瓶罐罐、箱箱袋袋又像另一個更大的磁場吸引著碾盤上的小孩和碾盤旁的大人。碾盤上的孩娃子裏傳來了哭聲,慢慢大了,響了,亮了,止不住了。坐在一旁的孩娃子的母親驚慌慌地站起來,屁股扭扭地跑過去,像拎一隻小雞樣從碾盤上揪出哭著的孩子,說怎麼了怎麼了。孩娃子自顧自哭著,不理睬。女人又哄又嚇,孩娃子還是扯著嗓子哇哇亂叫。女人就說了,“別哭了別哭了,娘給你買幾塊甜絲絲的奶糖。”孩娃子一聽到有糖可吃,掛著眼淚的臉上嘴巴咧開就笑了,眼淚順著唇拐進嘴裏,也無暇顧了。女人就朝孩娃子的屁股上假裝生氣地捏一把。怪嗔道,“瞧你那點出息。”女人一邊說著一邊抱了孩子往馬路對過走去。剛要邁進燈光幽幽的門市部,忽又折轉了身子,衝著碾盤旁的大人堆裏像一個還沒出嫁的大姑娘樣羞羞赧赧地說,“孩他爸,給孩子買幾塊糖,我也順搭著買個蝴蝶結,頭發長了,我得紮起來。”她男人聽了喚,慢騰騰站起來,晃晃悠悠也朝門市部的燈光蕩過去。一邊走也一邊說話了,“瞧你那點出息,給小孩買幾塊糖倒是個幌子。你的頭發才多長,連脖子那都沒到,買什麼蝴蝶結。我看你就是臭美。”女人也不說話,紅著臉,見男人來了,一家三口就喜滋滋鑽進門市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