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飛往堅強的由來(1 / 2)

吳麗萍捅完人後,知道自己闖了禍,闖了天大的禍,她殺人了。她仿佛不敢相信似的,怔在陽光裏。她的臉色像傍晚的雲樣變幻著,一會鐵青,一會煞白,一會又紅脹脹淤滿了血。吳越山跳過門檻,看著政府們作鳥獸散後,跑到李大成跟前。李大成的雙眼直愣愣對著陽光,一眨不眨。吳越山回身看了看驚慌的吳麗萍。“麗萍,不管他是死是活,你都把今天的事推到我身上,你一口咬定今天的事跟你沒關,聽到了嗎?”吳麗萍看著她父親同樣驚慌的表情,緊了緊顫巍巍的呼吸,用雙手揉了揉臉,目光堅定的看過去,算是作答。吳越山跑向門樓,看到了一把陌生的大鎖,折返過來,也爬了樹,也翻了牆,出去了。吳越山的話蕩蕩地在院落裏飄了幾下就被厚厚實實的沉默掩埋了。這用李大成的命捍衛的沉默依舊密不透風地罩在院落的上空。沉默依舊天長地久著,像死亡一樣可怕。這個時候,已是滿臉淚水的吳玉雪,仿佛用盡了她全部的力氣,聲嘶力竭血絲絲地喊道,“冤孽啊,冤孽。”吳玉雪的聲音已經打了顫,打了顫的聲音尖利冰冷,像捅進李大成肚子裏的叉子一樣刺破了圍攏在院落上空的暗無天日的沉默。“冤孽啊,冤孽。”聲音像煙花般穿越密封沉寂的默然,轟的一聲炸響在天際。“冤孽啊,冤孽。”聲音將沉默的大網哢嚓哢嚓剪著,破洞像皮膚上的汗毛樣密密麻麻。吳麗萍看到李大成瞪大的雙眼看進陽光裏,幾乎是同時,他的兩個眼睛裏滾出了兩滴熱淚。吳麗萍從來沒有見過那麼大的淚珠,如玻璃球樣在陽光裏反著光。隻有兩滴,左眼一滴,右眼一滴,然後,他的睫毛撲打一下,就幹涸了。兩隻眼睛像兩座墳墓一樣再沒了光澤和水潤。也幾乎是同時,他豎起的濃黑的眉毛軟塌下來,舒展了,沒了凶神惡煞的光彩,黯然了。李大成就慢慢閉上了眼睛。閉上眼睛的時候,那兩顆碩大的淚像是伸出了觸角,抓住了李大成蒼白了的臉龐。它們就那樣靜若處子地停靠在李大成鼻子的兩旁,像兩顆痣,又像是古代宮廷女子塗抹在臉上的胭脂。它們靜靜躺在那裏,宛若從皮膚上長出的兩個小瘤,跟李大成的臉唇齒相依,密不可分。吳麗萍的目光被李大成的兩顆淚綁架了,視線像一座山樣根在那,想移移不動,想推推不開。“冤孽啊,冤孽。”吳玉雪的聲音又一次積聚了百倍的力量刀光劍影樣旋著金黃色的光層巒疊嶂龍騰虎躍。沉默大網的絲絲線線砰砰啪啪地碎裂,連沉默本身也發出了沒人能聽得懂的哀求和呻吟。用李大成的堅強和生命編織的沉默最終背叛了李大成,嘩嘩啦啦如蕭蕭而下的落木,湍急地覆蓋了地上的秋葉。沉默麵對吳玉雪尖利的聲音,驚跑了魂,嚇破了膽,在赤條條拚刺刀的戰場上,一具具昂挺著的肥嘟嘟的肉身被明晃晃的機槍當成了靶子,沉默全軍覆沒了。硝煙味衝撞在屍體和鮮血裝扮的沙場上,跌跌蕩蕩,將吳麗萍偎依在李大成淚水上的很深很硬的目光也碰擊成了零零碎碎。吳麗萍眨了眨眼,猛然間轉過身來,翹起了辮子,睜大了眼睛莫名其妙滿是疑問地盯住了吳玉雪。“他是你親爹。”聲音像攪混著一口痰樣沙啞而哽咽地升起在槍林彈雨後的闃靜裏。像一個缺胳膊斷腿的已經奄奄一息的士兵將手槍內的最後一顆子彈射向自己太陽穴時悲傷而驚恐的嘶鳴。“他是你親爹。”吳玉雪已經泣不成聲了。刺破沉默大網的子彈和刀劍是用她的心肺做的。她掏空了她的心肺。她再也無力對抗吳麗萍仿佛晴天霹靂樣響在她身上的質問和驚悚。一個女人幾十年的忍辱負重仿佛隻是為了這一刻的爆發,但是,她不知道,她的忍辱負重已經潛移默化地篡改了她腹中的一切。她的希望,她活著的勇氣,甚至,她活著的意義。所有的所有,都被忍辱負重吞並了,同化了。忍辱負重在她的體內建立了一個封閉的專製的獨立王國。她整個人就靠這王國的護城牆支撐著。現在,她親自撕開了她的傷疤。她用她的頭顱撞碎了王國老舊的古城牆。她說出了她的忍辱負重,城牆坍塌,廢墟遍地。可是遍地的廢墟裏還埋沒著她的希望,勇氣,和活著的意義。當第二聲“他是你親爹”的叫喊傳遍整個院落的時候,吳麗萍反應了過來。吳麗萍是一個反應靈敏的人。吳麗萍也是一個堅強的人。無論從遺傳的角度觀還是從培養的角度來看,她都應該是一個堅強的人。而一個堅強的人總能在千鈞一發之際臨危不懼處亂不驚。吳麗萍舒了一口氣,又用雙手揉了揉臉,她轉過身來,又將自己深深硬硬的目光重重地落在李大成的身上。李大成不愧為一個堅強的人。吳麗萍發現了一個她剛才熟視無睹的事實。李大成是仰麵朝天倒下的。他不是像一個昏倒的人樣栽進地麵的。他的臉對著太陽。叉子半米多的長柄像一旗杆支在他的肚子上。叉子筆直地立在空中,像吳越山的脊背一樣寧折不彎。吳麗萍蹲下來,將手靠在李大成鼻孔處,等待了漫長也不見有熱氣。吳麗萍又將手指往上移,輕輕拭去那兩顆玻璃球大小已經冰涼了的淚。她站起來,摸到了叉子的長柄,手握緊了,閉上了眼,咬緊了牙,將她插進李大成肚子裏的叉子用了抹去惡狠的力氣拔出來。她睜開眼,看到李大成的肚子上血液已經不像剛才那樣飛濺了,但還汩汩潺潺歡快地流著。吳麗萍剛要轉身的時候,看到李大成緊閉的雙眼裏又冒出了兩滴玻璃球,依舊冰潔透亮,金光閃閃。死人也能流眼淚嗎?你不是都已經沒氣了嗎?你有什麼淚好流的呢?你難道也死不瞑目嗎?兩顆淚又像它們的前輩一樣賴在李大成的臉上不肯走了。吳麗萍哆嗦了呼吸,顫聲顫氣地細語道,“我不知道你們以前的事情。不過,我可以先叫你一聲爹。”“爹。”李大成臉上的淚珠聽了吳麗萍嘴裏這最後一個字的響音,震顫了兩下,也幾乎是同時,順順暢暢仿佛輕車熟路般沿著李大成的腮一路滾落,啪嗒一聲掉在地麵上。吳麗萍又舒了一口氣,將叉子靠在懷裏,雙手揉了揉臉,轉過身來,朝著房門走去。她將叉子又放到了原來的房門邊上,接著,她走進房門,用她瘦佻的身軀抱起了癱軟在地的吳玉雪,跨入臥房。她將她母親抱到床上,又起身把臥房的門反鎖了。吳麗萍挺直了腰靜靜矗在床邊。“別哭了,我要聽你們的故事。我有權知道。”隨後,整間臥房便像一個離家出走的孩子樣從死亡的陰霾裏走將出來。小孩子去了一個遙遠的地方,他不認識的地方。小孩子去了一個真實的地方,真實地仿佛夢幻的地方。整間臥房遠離了死亡,遠離了眼淚,以光的速度飛往死亡前的叱詫,飛往堅強的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