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不幸的是,他居然是頭朝下滾下去的。頭朝下滾下去,如果撞到麥秸垛上也行,但偏偏他往下滾的方向不湊巧,他像被彈弓打中的麻雀樣呼呼啦啦栽進了槐樹下麵的樹枝堆裏。吳鵬從看到女政府的屁眼到最後栽進樹枝堆,前前後後,他就是一個戰地記者,頂風冒雨,迎難而上,為吳家村人提供了第一手的新聞材料。他是當之無愧的英雄。不過,他也付出了代價。他付出的代價是,他用來竊聽軍事機密的那隻耳朵不幸因公殉職。槐樹底下堅硬的樹杈奪去了耳廓年輕的寶貴的生命。就在吳鵬捂著流血的耳朵找耳廓的時候,警車的呼叫聲傳來。警察叔叔們一個個幹練而果斷,他們在黑漆木門上用白紙畫了一個大大的經常出現在吳鵬作業本上的一撇一捺。他們迅速封閉了現場。後來,警察們拿到了醫生做的死亡檢驗報告。覺得屍體沒什麼用了,就將死者抬回死者的家。警察們商量後,決定一部分留下來調查案件的始末,另一部分將殺人犯馬上送上警車拉回警署,以防有什麼意外發生。當警察們要帶走吳越山的時候,當明晃晃的手銬已經掛在吳越山胳膊上的時候,臥房的門嘭一下開了。吳麗萍鎮定自若地從正房走出,一身大義凜然地挺立在陽光裏。她像長阪坡橋頭的張翼德一樣大吼一聲,“慢著。”警察叔叔們可能從他們當叔叔以來就沒有見過這樣的架勢,一個個竟然驚慌地不知所措。有一個警察叔叔可能經常跟歹徒搏鬥,習慣了,聽見聲音,立馬把槍掏出來,轉過身,擺了一個很優雅的姿勢,驚恐著臉說,“你想幹什麼?”吳麗萍掃了掃警察叔叔們的狼狽,微微一笑。“人是我殺的,跟我爹沒關係。把他放了,我跟你們走。”“麗萍,回去。”吳越山的話劈頭蓋臉地砸向吳麗萍。吳麗萍直直看了看吳越山,“爹,你回去吧,這裏沒你的事了。一人做事一人當,我不能連累你。”警察的頭發話了,“都帶走。”“慢著。”吳麗萍又血絲絲來了一聲斷喝,“人是我殺的,我再說一遍。跟別人沒關係。吳家村的哪一個幹部都是親眼看見的,你們可以去問。”吳麗萍說著話,陡然間摸起房門前的叉子,雙手握著木柄,將尖頭朝向自己的肚子。“放開他,把我帶走,否則,我死在這。”警察叔叔們慌神了。這真是一件很棘手的事情。多少年了,從來沒遇到過。這不是跟警察過不去嘛,死一個不夠,還想死兩個,今年的年終獎金還讓不讓人拿了?吳家村的政府們越牆之後,幾乎全都無影無蹤了。警察們去找目擊證人的時候,一個個都不在家。最後,謝天謝地,總算找到一個。警察們找到了女政府。不知道女政府為什麼沒有跑。是她覺得警察們會幫助他們,她沒必要跑,還是,她本來也是要跑的,但是,她需要回家將褲子和內褲裏裏外外換個便,換衣服耽擱了時間,她來不及了。沒人知道。總之,女政府沒有跑。女政府不光沒有跑,她還換了個人似的,威武不能屈了。女政府也不愧為巾幗英雄,女中豪傑,她麵對警察的時候,也像吳麗萍一樣鎮定自若了。可能她覺得她已經穿戴好了結結實實的衣褲,整理好了淩淩亂亂的儀容,不會再在大庭廣眾之下獻醜出洋相了,她自信了,她找回政府的身份了。她一字一句地對警察們說:“我可以作證,我以吳家村村委的名義作證,在我們辦理國家事務履行國家義務的時候,吳越山的女兒吳麗萍公然對抗政府,捅死了李大成。”她又以吳家村村委的名義向警察同誌們發出了殷切的期盼:“我們希望公安局派出所能夠盡快破案結案,還政府一個公道,還吳家村全體公民一個公道,也還吳家村村委一份尊嚴。”有了目擊證人的證詞,警察們便放了吳越山,將吳麗萍帶走了。“照顧好我娘,她受累了。”吳麗萍看了一下身後跟來的吳越山,擱下這句肺腑的話,邁向警車,淹沒在了刺耳的警笛裏。
吳越山待警車遠去,回到有警察把手的家中。吳越山瞅了瞅地上的血,紅色的鮮血在陽光的撫摸下慢慢變成了紫黑色。院落又靜了下來。隔院的吵鬧進不來。寂靜厚得像一座城牆,擠壓地地上的血都變了形,瘦薄成了一張紙。吳越山走進正房,他推開臥房的門,就看到吳玉雪吊在了房梁上。吳玉雪用馬紮、凳子、小椅子、大椅子、桌子接連起來修了一條通往死亡的路。吳越山剛剛鬆弛疲憊下來的臉又一下子被繃緊了。他慌忙將吳玉雪抱下來。吳越山的手湊近吳玉雪的鼻子,細微嘩嘩的呼吸隱約現著。她還活著。吳越山仿佛突然被一股悲傷挾持了。他的眼淚吧嗒吧嗒掉下來。“你這是幹什麼?你這是幹什麼?”吳越山喃喃自語著,眼淚從他從不在人前掉淚的眼睛裏一串一串地滴落。許久,一聲輕微地咳嗽,吳玉雪睜開了眼。眼淚順著吳玉雪睜開的眼睛清清脆脆地跑將出來,一滴一滴的,斷斷續續的,滴落在手背上,滾燙滾燙,滑向地麵,落地有聲。“我對不起你。這對不起又是你最看重的,我早該死。”吳玉雪的聲音已經緩和下來。吳越山閉上眼,製止了自己的眼淚,又輕輕擦了擦吳玉雪的臉,理了理她的頭發。其實,沒必要理她的頭發。吳玉雪是一個幹淨而高傲的人。即使要去死,她也不會把自己弄得蓬頭垢麵。吳越山將吳玉雪抱到床上,接著,整間臥房又一次變成了離家出走的小孩。小孩又一次以光的速度走回古老故事的細枝末節,走進起起伏伏的動蕩裏實打實的一些雷打不動。吳越山聽了吳玉雪的敘說,表情並沒有什麼異樣。他仿佛早已預料到了什麼,或者心裏早已一清二楚。也許,他隨著動蕩起起伏伏的時候並沒有一門心思地動蕩。也許,他知道,隻有淺水才會喧嘩,深水都是沉默的。言苦的人既然能言,那隻能說明他受的苦並不怎麼厲害,他還可以說話,他還可以將苦傾訴出來。也許,他一眼就看透了敵人的動機。他又循著敵人的表現估摸出了動機被踐行後的滿足情況。說到底,吳越山是一個堅強的人。堅強與堅強之間的碰撞,也許,他在來吳家村之前早已深諳。說到底,吳越山是一個聰明的人。聰明人可以不走歪門邪道,但是,聰明人知道歪門邪道該怎麼走。吳玉雪說完,眼淚也流幹了。她沒有看她的男人吳越山。也許是沒有力氣看。也許是沒有膽量看。她斜著眼看著貼在牆上的吳越山親手編的穿房席。是的,穿房席,是的,她的男人吳越山編的穿房席。吳家村再精明再機巧再歪門邪道的人在吳越山之前也不會編穿房席。雖然,穿房席現在早已過時,但是,她還是固執地用著。甚至,連親手創造穿房席的吳越山建議買塊布簾替下穿房席的時候,她都沒有同意。她不能同意。那是她男人的驕傲。那也是她的高傲。她的高傲是毫無怨言地嫁給了一個別人眼裏的叫花子。她的高傲是為了她男人的保全委屈了她的男人。她的高傲是她嫁給了別人眼裏的叫花子,並且,她從未後悔。這個叫花子為她編了穿房席。這個叫花子在吳家村立了一杆旗,堂堂正正,挺挺立立。是的,她是一個高傲的人,並且,她是一個從未後悔過自己高傲的人。“我才是這個家的罪人。”吳越山說話了。吳越山的話很輕,但在吳玉雪心裏重若千斤。時間抱成團停滯了許久。很久以後,時間鬆散了,均勻了,恢複了平穩和順暢。很久以後,吳玉雪就聽到了那句讓她一輩子感激涕零一輩子高傲到底的話。她聽到她的男人吳越山說,“你是我的女人。麗萍是我的女兒。”吳玉雪眼睛看著穿房席上褪了色的大紅喜字,笑了。她一句話也沒有說,她就那樣看著大紅喜字。也許,一瞬間裏,她想起了洞房花燭夜。她又癡癡地笑了,像一個靦腆的少女。她又聽到她的男人說,“你要活著,你是我的女人。”吳玉雪抬起她高傲潔白的手,撫摸著吳越山的臉龐,她還是什麼都沒有說。但是,她清晰而又劇烈地感覺到,她的喉嚨清亮亮咕咚咕咚響著。她聽到了她心裏的聲音:你是我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