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玩不起(1 / 2)

吳玉雪提到的那個有學問有見識一生都在孜孜不倦改造李大成的吳秋香在李大成被捅死的那天晚上,真得表現出了學問和見識。她把她那個跟李大成有一拚十六歲就結婚的兒子李和平和她的女兒們統統叫到跟前,開了一個緊急家庭會議。她坐在上房的椅子上,目視著李大成的屍體,打量著她的兒女們,落落大方不卑不亢地說:“你們爹死了。死了就死了。你爹不是個好東西。也用不著你們去報仇。這是上一輩的事情,跟你們沒有關係。要報仇,也是人家找咱報仇。咱們欠人家的。我跟吳越山的媳婦吳玉雪是一個奶奶看大的,堂姊妹。以後該怎麼著還怎麼著。這事到這裏就打住了。不要跟緬聖和懷聖起什麼衝突。說到底,你們跟吳玉雪生的這幫孩子比跟別人要近。你們跟他們鬧,外人觀景看笑話,不值當。我今天把話說到這了。你們已經沒爹了,要是也不想要娘了,那你們就由著性子來。”

李和平的爹讓人捅死了,殺父之仇,焉能不報。但是,當他知道捅死他爹的人其實是他的同父異母的妹妹,這仇,就沒辦法報了。怎麼報呢?要再殺一個親人嗎?弄不好殺完一個,他老娘也賠進去了。他可惹不起他老娘。隻能往前看,舊賬一筆勾銷。沒辦法,這不是吃虧不吃虧的事。但是,李和平跟吳緬聖和吳懷聖的關係還是比以前生分多了。老人們搭進命傳下來的事,再怎麼說,還擱在心裏。就是明知道錯了,心也還是疼疼的。

吳秋香一直在吳家村健健朗朗活著。也許,她不放心她的兒女們。她生的兒女,她心裏清亮。他要遠遠地打量著他們,以一個一家之主的身份,護著他們。慢慢地,也不知道從哪一天起,李和平跟他爹李大成不怎麼像了。一點也不像了。李和平被吳秋香識文斷字的眼睛改造了,征服了。吳秋香沒有能夠成功地將李大成改造了,但是,她用她長久的打量改造了李大成的兒子李和平。也許,她嫁給李大成,也是一件合得來的事,她並沒有著眼於一時,她的眼光往前看著。他沒有嫁錯人,但願,她能夠這樣認為。吳玉雪和吳秋香都是女人。女人是堅韌的。女人也是柔軟的。她們懂得忍。她們懂得消耗。她們有男人之外的較量。她們也有男人玩不起的寬容和慈悲。她們沒有說話,卻已經活過了幾十年。她們沒有說話,還打算再活幾十年。

黑夜從大地上升起

遮住了光明的天空

豐收後荒涼的大地

黑夜從你內部升起

--海子

在這個世界上,捕風捉影的事情很多。但凡不是親眼看到親耳聽到的,事情裏麵總會有一些微風刮著,暗影飄著。即使是耳聞目睹,保不齊,在你耳到目到的時候,事情的原原委委裏就已經摻雜了風移影動,浸淫了似是而非。那應該是發生在吳桐上初中時候的一件事情。也許是吧,但不一定準確。捕風捉影的事情一般都是含混其詞模棱兩可遮遮掩掩雲山霧海的。是裏麵有非,非裏麵含是。像時間和地點這樣代表一件事情確鑿無疑具體實在的措詞一般是用不上的。這是一件家醜不可外揚的事情。這是一件連吳桐這個家內人也知之寥寥的不外揚的事情。事情牽涉到一個女人。女人的名字叫沈曉雲。沈曉雲不是外人,沈曉雲是吳越山的二兒子吳懷聖的老婆。好了,事情的寥寥開始了。

那時候,傳了一輩又一輩的編席手藝再也捆不住吳家村人的心思。外麵世界的燈紅酒綠紙醉金迷像農夫粗黑幹裂的手野蠻粗暴地將吳家村人這一棵棵田間的稗草不留情麵地連根拔起,抖淨了根須上的土,又扔到路邊毒日頭的火光裏發狠地曬賣力地烤。沒人經得起這樣的誘惑和折騰。沒人再看得起自家裏的那一畝三分地。也不再有人把祖上傳下來的編席手藝奉為座上賓。棄了,隻是因為不棄不行了。以前靠種地和編席活命,現在靠種地和編席活不了命了。活不了命,難道要等死嗎?不等死,隻能將自己變成一塊石頭往燈紅酒綠裏硬擠往紙醉金迷裏硬塞了。而吳懷聖是一個精明的人。精明的人都擅於把準時代的脈搏瞅準時代的風向,在時代的大潮裏即使弄不了潮也最起碼能保全自己浪尖上的命。吳懷聖可能是吳家村第一個放棄編席外出打工的人。也不能說放棄,放棄是相對於堅守來說的。吳懷聖從小在編席這件事上就深刻領悟了國家蓋大樓的方式方法,能偷工減料的地方堅決不會添一磚加半瓦。所以,完全可以說,吳懷聖是一個誌向高遠的人,他從來沒有堅守祖宗那點燕雀般的聰明才智。他從來都不屑於繼承和發揚燕雀那點自以為是的比他的精明要小得多的精明。他仰慕的是鴻鵠的羽翼,是人上人天外天。於是,當時代的風向稍稍變了,時代的脈搏加速跳了,他便用他的精明在第一時間感知到了風吹草動。他又用他的精明辨別了風吹草動的具體指向。他會意了風吹草動的內蘊。他響應了風吹草動的召喚。接著,他振臂一呼,揭竿而起,興義師,討諸亂,他儼然一個開疆拓土的君王,他坐上一輛南下的火車,殺奔著黑夜,朝著遍地莊稼樣的高樓大廈吐出了吳家村在轟轟烈烈翻天覆地的時代變革中的第一口與轟轟隆隆翻天覆地有關的氣血。他走進了南方一家製造刀叉的工廠。他成了那裏的一名工人。這家中國的工廠用和吳懷聖身上一樣的精明為仰慕豔羨外國西式生活卻沒有能力沒有條件沒有機遇走出國外的中國人製造外國人每家每戶每日每餐都要使用的刀叉,以此,滿足某些逐漸富裕強大起來但富裕強大地還不夠理直氣壯的中國人對富裕強大地非常理直氣壯的老外的西式生活的拙劣的模仿和熟練的意淫。這家產品上印著“美國製造”的中國廠家諳熟了中國人的脾性摸透了中國人的心思,用最中國的方法為快速發展的中國貢獻了中國人很看重的國內生產總值裏的最有份量的一部分值。他們是精明的。他們的精明就在於他們的產品不用出口就從美國搬到了中國。他們是精明的。他們的精明還在於他們請了一幫廉價而又不識字的中國人為他們的產品貼“美國製造”的標簽。廠商們用他們的精明編織了一把一把像葵花籽一樣分散的貼標簽的權利。吳懷聖用他的精明鼓起勇氣拾起了一粒葵花籽,握緊了這與魄力相稱的權利。這些都是精明人玩的把戲。這些都是秉持鴻鵠大誌之人的壯行壯舉。一般的人玩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