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睜睜不開。想躲躲不及。“姑父呀,跑這麼快有急事呀?”吳越山刹住腳步,卻一時半會回味不出說話的人是誰。手提燈的銀光從吳越山的臉上撤下來,轉移到路邊一棵筷子粗的小樹上。小樹像被燈光嚇著了,搖擺著身上僅有的幾片葉子。“姑父呀,是我,小亮。”吳越山將眼光直直伸過去的時候,提燈的人又說話了。小亮是村裏醫生吳拐子的兒子。吳拐子雖然腿殘,但卻憑著治病救人的好德行討了個好老婆。好老婆三十幾了才生了這個寶貝兒子。好老婆生的寶貝兒子也爭氣,前幾年,小亮不負眾望考上了醫專。畢業後到吳鎮鎮醫院當了一名外科醫生。吳拐子跟吳玉雪家屬於近支,所以吳小亮依著吳玉雪喊他姑父。“哦,小亮呀,去給人看病呀。我……我正要去你家呢,找你爹拿點藥。你姑的頭疼病又犯了,睡不著覺。”“要緊嗎,要不要我去看看?”“沒事,不打緊,老毛病了。你忙你的去吧。”吳小亮站在那裏,打了燈光,往街上的暗裏照去。“我姑的頭疼病我知道,沒什麼大事,您老用不著這麼著急。您順著光亮當心著腳下,我幫您照著。”吳越山也不好意思跑了,穩了腳步,若無其事地走起來。吳越山從胡同走進大街,一會,後麵的光亮收回了,他停下來聽了聽動靜,除了近處的幾曲蟲鳴和遠處的幾聲狗吠,沒什麼聲響。吳越山就又疑神疑鬼忐忑不安地原路摸回來。吳小亮已經不見了。他撥開黑夜,來到吳懷聖家大門口。他推了推門。大門緊閉。他借著半船月光和幾鬥星亮,瞅了瞅門縫裏的廈屋。院內漆黑死寂,黑暗厚得像幾層門板。吳越山走回到了石頭那,點上一根紙煙,一動不動瞪著吳懷聖家的大門,像是苦苦思考著什麼,又像是迷怔了,腦袋短路了,失去了知覺樣,木愣著。吳越山抽完紙煙,停了會,像是在懷念與門縫滲出的鬼魅的光相對峙時的舊歲月樣依依不舍有苦有愁地回家了。
第二天中午,吳越山真去了吳拐子家。表麵上,他在吳拐子那買了治頭疼病的藥。暗地裏,他借機像拉家常樣套了吳拐子的話。
說:大哥啊,以前不知道,腳崴了,骨折了,你也會矯正。要早知道就好了。前些年,咱們村買變壓器那會,村裏差我到省城跑一趟探探價。我中間搭了一段拖拉機。不湊巧,拖拉機出了車禍,我摔下來腳就崴了。不敢走路,疼得要命。要早知道你能治,我再搭個車回來讓你整治就好了。害得我在外麵找了個醫院,花了很多冤枉錢。這錢又不能讓村裏出,家裏賣了幾袋糧食才交上了那貴得嚇人的醫藥費。
答:這事我倒是聽說了。那時村裏要是找到我,雖然腿不太方便,我也不會有二話。你也是為公事,我也該去跑一趟的。但村裏沒發話,我也不知道你摔成什麼情況,冒冒失失去了,怕幫不了忙,還丟人現眼。
說:以後就知道了,瘸個踝,骨個折,都來找你。但是,不是說,現在你這裏很忙,不看這些七七八八的病了?
答:哪的話。隻要是病人來了,別管誰,別管什麼病,隻要是我能治,就得治。這是個積德行善的事。咱不能毀了自個的牌子。這不,昨個晚,咱家小亮的腳不知怎的崴了,我還幫他治呢。我就說了,他學的那一套拿刀動叉的醫術,比不上咱老派的中醫。他還不信。
……
吳越山本想從吳拐子那打聽打聽昨晚上從家戶道跳下來的吳大屯有沒有讓吳拐子去給他瞧瞧。但是,吳小亮腳崴了。這就蹊蹺了。還巧,昨個,他還見了吳小亮。“我說怎麼一個大活人沒聲沒響就無影無蹤了。可著,人家壓根就沒跑,站在你眼前,你愣是沒瞧出來啊。”吳越山憤憤尋思著不吭不響走出吳拐子家。昨晚的黑影不是吳大屯,是吳小亮。這就更氣人了。沈曉雲她到底是一個什麼東西?她勾搭小混混,還勾搭大學生。她一個生了娃的半老徐娘到底有什麼能耐?一點婦道都不懂。一點臉麵都不要。她這是擺明了戳他吳越山的脊梁骨。戳他脊梁骨還一派光明正大理直氣壯,她算個什麼東西?豬狗不如的混賬東西。吳越山氣炸了。臉已經腫的像饅頭。他的家讓人一把火燒了。他看到他的家真得是火光衝天了。他恍惚覺得他的臉熱辣辣地疼。好像有人在不停地扇他的耳光。“扇吧,使勁扇吧。我還有什麼資格要這臉麵?我還有什麼底氣擺一張臉站直了走正了給自己瞅給別人看。扇吧,使勁扇吧。”吳越山像是閉關修行的班禪樣待在自家的正房裏昏天黑地默坐了一個下午和接下來的一個晚上。整間正房像是凝下了層層疊疊暗無天日的烏雲,厚重得連呼吸都被趕到了門外。吳越山像走進了一間密不透風的地下儲藏室,紙煙的星點是室內唯一的光亮。但這光亮,絕燃不起燎原的希望。它隻是像鬼的眼睛一樣令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第二天早上,陰雲散去,吳越山從黑厚烏紫裏走出來,人驟老了,皺紋陡多了。他一句話沒說,迎著早上詩意盎然如火如荼的霞光,踏出門去。他去了南方。他走進了南方一家製造刀叉的工廠。他見到了他精明的兒子吳懷聖。他置他精明兒子的萬分驚訝於不顧,刀削斧砍斬釘截鐵地說了兩個字。隻說了兩個字。這兩個字組成了一個命令。違者立斬的命令。他說:“回家。”吳越山盯著他兒子已經半年沒有見過的越來越陌生的臉說:“回家。”吳懷聖臉上挨挨擠擠的疑惑和納悶膽膽怯怯躲躲閃閃地避藏著。吳越山沒有再說什麼,撂下這兩個字就走了。吳懷聖領了這像石頭樣砸下來的命令,順從又不安胡思亂想又不敢多想地鑽進了北上的火車。吳懷聖就回來了。吳懷聖就回到家了。家是一個命令。家是牽風箏的線。家是一個人跟一個地方或另一個人的相知相親。家還是未雨綢繆。家還是亡羊補牢。家還是一個父親對一個兒子的牽掛和責任。吳懷聖回到了家。吳懷聖沒有跟沈曉雲說為什麼要回來。因為沒有人告訴他為什麼。當然,即使他說一個例如廠子發不開工資之類的謊話,精明的沈曉雲也不會信。所以,吳懷聖什麼都沒有對沈曉雲說。但是,吳懷聖也是一個精明的人。他胡思亂想又不敢多想的心思在驗證了家裏所有人安然無恙後就不用再思再想了。吳越山沒有解釋,他應該在第一時間悟到這沒有解釋的含義的。他應該確定無疑直奔某一個想法的。他浪費了不少時間。他無辜陣亡了很多腦細胞。吳懷聖一句話沒說回來了。精明的沈曉雲就生氣了。精明的吳懷聖似乎對付不了生氣的沈曉雲。因為,沈曉雲不但精明,她還不是一個笨女人傻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