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路漫漫其修遠兮(1 / 2)

吳越山家的正房成了一個簡易的舞台,沈曉雲就是一個搽脂抹粉的演員。她站在舞台上滔滔不絕,誇誇其談。她櫻桃樣紅潤誘人的小嘴就是一挺機關槍,嘟嘟嘟嘟,不管三七二十一,一通亂掃亂射。她像豆子一樣劈劈啪啪爆出來的話反複論證了兩個真理。第一,吳越山瞧不上她。第二,她也瞧不上吳越山。十多年前,沈曉雲危機關頭絕地反擊,一招製勝,如願以償跟吳懷聖結成了夫妻。十多年後的對決,沈曉雲還是贏了。而且,贏得很徹底,沒有一點懸念。她兵強馬壯氣勢如虹,殺得吳越山沒有任何招架和喘息的餘地。吳越山坐在上房的椅子上,臉白得沒有了顏色。曾有那麼一刹那,沈曉雲講到唾沫橫飛激情四射的時候,吳越山舉起了他的手掌。沈曉雲看到吳越山的手猶猶豫豫抬高了,她挺直了胸,往前走一步,仰起臉對著吳越山的手掌。她的胸衝著吳越山的臉。她穿了一件低胸短袖的棕色上衣。她外露的乳溝清晰地呈現在吳越山的眼前。她的奶子徜徉在激情的澎湃裏,不自控地跳突著。仿佛隻是無意間瞥了一眼,吳越山的手就已經酥酥麻麻,沒有了星點的力氣。吳越山又將手顫然地垂落下來。後來,戲終於演完了。沈曉雲甩了甩胳膊,轉了身,踩了碎步,搖晃著屁股,凱旋了。沈曉雲走後許久,吳越山才仿佛從沈曉雲的濤濤浪浪裏突圍出來,避了漩渦,死死抱了一根木頭,才得以上得沒有生命危險的岸來。上了岸的吳越山突然有了力氣。他舉起他先前舉起又放下的右手,咣咣咣甩在自己臉上。他已經麻木了,沒有任何痛覺。他不知道自己還存下了多大點臉麵。他一刻不停地甩著,直到他流著淚的女人看不下去了,聲嘶力竭地喊了一聲“行啦”,吳越山才氣盡力竭樣和他坐的椅子一起,昏倒在莊嚴肅穆的正房裏冰涼潮濕的地板上。

後來,沈曉雲就開始了漫長的打工生涯。她憑著她的精明找機會去了一個非洲國家,為憨態可掬的黑人朋友們做了兩年夏裝。她回來,在沿海某座城市的某個食品廠權且自娛。後來,她又去了一個叫日本的國家為那裏俗稱做鬼子的廣大人民削了兩年生魚片。再後來,她就去了沿海某家電子廠,休養生息。沈曉雲的男人吳懷聖留在了家裏。他當泥瓦匠做廚子收糧食辦工廠,什麼都幹。後來,吳懷聖也遇到了沈曉雲同樣的身體危機。一年可以忍,兩年可以忍,但不能忍一輩子。於是,忍不住的時候,吳懷聖就去城裏找那些假胸假臉假睫毛裝扮的俗稱做雞的真女人。開始時,吳懷聖還會時常聽到他的父親站在他的身後聲色俱厲地說:“回家。”他也就一聲不吭意興闌珊地回來。後來,他父親許是疲倦失望了,像默認他跟沈曉雲的婚姻樣默認了他對妓女的需要。

據說,在那次沈曉雲慷慨陳詞之後,走得正站得直的吳越山曾想用一瓶農藥結束他寶貴的生命。但是,他高傲的女人偷偷地將農藥換成了一瓶汽水,又一次保全了她的男人,也就又一次將她的高傲固執地延續下去。喝完農藥僥幸不死的吳越山長歎一聲熄滅了赴死的念頭。他拿出他那隻狼毫的毛筆,奮筆疾書四個大字:豬狗不如。吳越山每天都要練字,就像他每天晚上七點鍾都會準時坐在電視機旁看他的新聞聯播一樣,他每天寫著“豬狗不如”.於是,吳越山筆下“豬狗不如”四個字越來越變得遒勁有力,灑脫俊逸,似得了書聖王羲之的真傳。

後來,吳緬聖的二兒子吳柏去了沿海的某一城市打工,他遇到了沈曉雲。沈曉雲以一個長輩的身份無微不至地關懷著下一代。她很照顧吳柏。她用她的精明和國內國外奔波遊走後獲得的經驗無私地為吳柏奉上了諄諄教誨。但是,有一次,回家過年的吳柏跟他的哥哥吳桐說,沈曉雲是一個爛女人。吳柏說,沈曉雲有千般萬般的好,但,再多的好,也掩蓋不了一個事實,沈曉雲是一個爛女人。吳柏說,他親眼看見沈曉雲和他熟悉的一個工長肩並肩手拉手卿卿我我地逛街。吳柏說,他親眼看到沈曉雲租住的房間裏一堆用過的還沒來得及清理掉的避孕套。吳柏還說,有些事情他不好說。

捕風捉影的事情就講到這裏了。算是完了。但事情的原原本本遠不止這些。原原本本的故事可能更豐富更具體更驚心動魄,當然,也可能簡單地隻需要一句話就可以概括。隻是,沒有人能夠呈現事情的原原本本。也沒有誰是火眼金睛,一眼就能看透真實裏的虛假和虛假裏的真實。原原本本,現在且不去管它。透過事情的雲遮霧繞虛虛實實,可以隱隱約約看到事情對吳越山產生了影響。而且,是不怎麼好的影響。至於影響的大小,那是吳越山自己說了算的一件事情。總之,吳越山在這些捕風捉影的影響下開始了下麵的路。

路漫漫其修遠兮。

你從遠方來,我到遠方去

遙遠的路程經過這裏

天空一無所有

為何給我安慰

--海子

1988年對於整個中國來說,並不是什麼重要的年份。它沒有1949年的改天換地。它的尾巴上也撐不起十一屆三中全會那樣氣勢恢宏波瀾壯闊的承前啟後。它甚至都不如它後一腳的兄弟1989,再怎麼說,人家還有個一般老百姓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的學潮可以顯擺炫耀。它掰著手指頭從第一天數到最後一天,愣是沒找到一件做過的撐得起門麵站得住腳跟的事情。那沒辦法,很多年份注定是平庸的,過去就過去了,不會留下什麼痕跡和響動,就像吳家村那些既製不出大是也造不出大非活著編席種地死了埋進村北墳場的村民,默默無聞,寂寂無聲,活著像死,死了又像他們的活。1988是平庸的一年。平庸的1988卻經常在歲末兩個月裏刮起喜怒無常冷寒刺骨的大風。可能它覺得它的大半輩子實在是沒什麼可稱道的地方,它想在壽終正寢之前給人們留點念想和記憶,哪怕這念想裏是咒罵,記憶裏是厭惡,隻要能在人們的嘴上和心裏多待一會兒,它豁出去了,死皮賴臉不管不顧了。於是,1988年的歲末刮起了風。風不像往年那樣正兒八經地地道道。風裏仿佛藏著受了冤含了恨陰陰沉沉歪歪扭扭的邪氣。像個一路提著刀瞅見誰都像碰到殺父仇人樣怒從膽邊生的尋仇者。風蜷在吳家村周遭的一疙瘩土地上穿村過鎮,時停時刮,土匪樣打劫著外出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