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柏就這樣在村委和吳緬聖的雜貨鋪兩者之間不明不白的金錢往來中安然無恙地活了下來。仿佛被默認了,以後的很多次社會負擔稅跟吳柏沒有關係了。吳柏很僥幸地從國家計劃之外的人搖身變成了不再被深究的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合法公民。隻是,就像吳越山說的那樣,很多人心裏都明明亮亮著,裏麵的磕磕絆絆也都一清二楚著。說不明不白的金錢往來,其實也是明明白白的,知事人心裏都有數的。隻要你開著雜貨鋪,他們就吃你。再多的社會負擔稅對於他們的賒欠來說,也都是九牛一毛的。但是,即使沒有社會負擔稅,他們難道就不賒欠了嗎?他們吃你,你唯一得到的好處是,他們不會再找你麻煩了。以後以超生為由收的任何費用,你可以堂而皇之不予理睬了,你可以不用操那麼多閑心了,你可以眼不見心不煩了。這好像有點拿人錢財替人消災的味道。也可以不這樣的。隻要吳越山換一換腦子,哪怕不換腦子隻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事情就完全能夠呈現另一種景致的。計劃生育罰的錢是一筆黑賬,吳越山什麼都不用做,隻要咳嗽一聲,稍稍表示點意願,罰你多少就可以退你多少,吃你多少就可以還你多少,退你還你三倍四倍也是可以的。但是,如若已接受了一分錢的好處,那樣的話,你就得把走得正站得直的權利扔了,人家無論做什麼都沒你指指點點的份了,任何時候你正義的身份就不會再有人正眼瞧一瞧了。千不該萬不該的,這雜貨鋪滾進了一些利害關係裏。吳越山也可以開一個會明目張膽義正言辭地勒令一下的,以後再不能以村委的名義隨便賒欠東西。這樣的話,所有人連附和都不會再附和你了。修路築壩,你自己玩吧。打井挖渠,你自己號召吧。但是,你一個人幹不成這些事情。你做不成事情,上麵撥下的那點修路築壩打井挖渠的錢,時間長了也同樣不會再剩下了。這樣,什麼事情都沒做,他們塞進腰包裏的實惠會更多。唉,千錯萬錯就一個最致命的錯,你不該想做一些事情的。你想做一些事情,那千頭萬緒的紛紛擾擾便接踵而至紛至遝來了。
吳柏出生的這當,二胎生了便生了,交些超生稅、社會負擔稅什麼的也就完事了。所以,對黨那麼忠心耿耿的吳越山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辜負上級政府的熱盼違抗上級政府的命令,縱容他的大兒媳婦生了第二胎。然而,又過了些時日,政策緊了,緊得滿世界都是血腥味了。國家下血本了,真刀真槍不留顏麵了。可偏偏的,沈曉雲的肚子又大起來了。也許,吳懷聖和沈曉雲認為,他們一村之長的父親擺平這點事應該是小菜一碟不費吹灰之力的。直至有一天,沈曉雲被強製拉到車上搬運進縣人民醫院,她還是覺得,吳越山可以不怎麼待見她,但一定不會不待見她肚子裏的孩子的。然而,她想是想對了,但一劑催產針還是讓一個鮮活的生命在孕育的過程中失去了成為生命的可能。也許,從那時起,沈曉雲對吳越山的仇恨開始一步步積聚成水火不容了。在催產針的作用下,沈曉雲產下了一個已經成形的男嬰。男嬰的頭上已經長出了一小撮頭發。男嬰被吳玉雪扔到了醫院指定的枯井裏。那個時候,縣人民醫院專門挖了兩口幾米深的井用以處理那些多的不能再多的死嬰。不計其數的孕婦被強行注入針劑,之後產下一坨坨沒有生命跡象的死肉。一坨坨的死肉像一堆堆的垃圾樣被隨意扔進枯井組成的垃圾桶。沈曉雲生下男嬰的時候,吳越山就在產房外。吳玉雪扔掉男嬰的時候,吳越山就跟在吳玉雪的後頭。理智戰勝情感並不是一件很簡單的事情。吳越山站在枯井旁,心裏疼得顫顫縮縮。他看著井裏血肉模糊的一切,像所有的嬰孩都是他殺的樣臉上彌漫著自責和內疚。剛剛扔下的死屍原本可以成為他活蹦亂跳的孫子的。如果他不是村長,他還可以用他的情感反抗一下,哪怕他的情感相對於國家政策的理智是微乎其微的,但是,他反抗了,便不會像站在這裏時那樣疼得皮斷筋裂身粉骨碎。如果他不是村長,他還可以發泄一下,喊兩聲,罵兩句,撒潑打諢,耍無賴不講理。然而,他是村長。他是理智的一部分。在政策最最強硬和血腥的時候,他能做的,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親眼看著再忍幾個月就可以成為他第四個孫子的嬰兒被扔進眼前的枯井。
吳越山閉上眼擠出了兩行淚。他捂著胸口像為了陪伴那些嬰兒樣,像一個十惡不赦罪大惡極的人幡然醒悟後恥於自己的活著樣,瑟縮了腿,哆嗦了身,一低頭,被自己內心的愧疚挾持著栽進了承載了太多冤魂野鬼的枯井。剛剛走去沒幾步的吳玉雪猛然轉過身,拉開嗓子喊起來:快來救人呀!快來救人呀!
吳越山從縣城一片狼藉地回來後,就不當村長了。
草叉閃閃發亮,稻草堆在火上
稻穀堆在黑暗的穀倉
穀倉中太黑暗,太寂靜,太豐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