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們已經熟睡了。朱迪之的腳從被窩下麵露了出來,那雙襪子的記憶猶在,那是林方文去年冬天留下來的,那天很冷。她們睡得真甜,我從前也是這樣的吧?

我爬起身去刷牙。在浴室的鏡子裏看到嘴裏含著牙膏泡沫的自己時,我忽然軟弱了。在昏黃的燈下,在那麵光亮的鏡子裏,我看到的隻是一片溼潤的模糊。林方文是不會再找我的吧?他不找我也是好的,那樣我再不會心軟。我不希望他死,也不願意看見他潦倒。他在我心中,思念常駐。

第三章 風中回轉的木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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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來沒有想過,我會再遇到韓星宇,而且是在一座燈如流水的回轉木馬上麵。

一個法國馬戲團來香港表演。表演在一個臨時搭建的帳篷裏進行。在帳篷外麵的空地上,工作人員架起了一座流動式的回轉木馬,讓觀眾在開場之前和中場休息的時候,可以重溫這個童稚的遊戲。

正式演出前的一天,我以記者的身分訪問了馬戲團裏一名神鞭手。別人對於馬戲團的興趣,往往是空中飛人。然而,不知道為什麼,我卻喜歡采訪神鞭手。鞭子絕技,是既嚴肅而又滑稽的一種表演和執著。現在是手槍的年代了;可是,仍然有人用一根鞭子行走天涯,那是多麼的奇異?

隻有二十三歲的神鞭手是個長得俊俏的大塊頭,他的體重是我的一倍半。神鞭手必須有這種重量,才可以舞動那根長鞭。他的鞭子很厲害,既輕柔得可以打斷一張白紙,也可以靈巧地把地上一個籃球卷到空中投籃。那根鞭子是手的延伸,一切遙不可及的東西,都變成可能了。這也是一種魔法吧?有了鞭子,便好像所向披靡,沒有什麼是不可以卷到懷裏的;愛可以,所有想要得到的東西也可以。在馬戲團裏生活的人,是停留在童稚世界裏的,永不蒼老。可惜,他們不會收容我,我沒有人任何的絕技。

大塊頭把他那一根鞭子借給我,我試著揮動了幾下,怎樣也無法讓鞭子離開地上。看似容易的技術,半點不容易,我的手臂也酸軟了。如果朱迪之在那裏,她一定會說:「讓我來!讓我來!太好玩了!太有性虐待的意味了!」

訪問進行的時候,那座回轉木馬剛剛搭好。由於是白天,我還看不到它的美麗。神鞭手問我:「你會來玩嗎?」

「會的。」我回答說。

那天夜裏,當所有觀眾也坐在帳篷裏看表演時,我踏上那座回轉木馬,尋覓幼稚的幸福。玩回轉木馬,還是應該在晚上的,那它才能夠與夜空輝映。沒有月亮的晚上,它是掉落凡塵的月光。

我知道我為什麼喜歡回轉木馬了。人在上麵,在一匹飛馬上,或者是一輛馬車裏,不斷的旋轉,眼前的景物交會而過,一幕一幕的消逝而去,又一再重現。流動的,是外間的一切,而不是自己,光陰也因此停留了片刻,人不用長大。不用長大,也就沒有離別的痛苦。

當我在木馬上回首,我看見了韓星宇。他坐在一匹獨角獸上,風太大了,把他身上所有的東西都吹向後麵;頭發在腦後飛揚,外衣的領子也吹反了。我升高的時候,他降下了;我降下來時,他剛巧又升高了。音樂在風中流轉,我們微笑頷首,有一種會心的默契。

他為什麼跑來這裏呢?是的,他也喜歡回轉木馬,尤其是流動的。我們像是兩個住在音樂盒裏的人,不斷的旋轉,喚回了往昔那些美好的日子。在光陰駐留的片刻,也許是在哀悼一段消逝了的愛情。所有的失戀手冊都是女人寫的,難道男人是不會失戀的嗎?也許,在男人的人生中,失戀是太過微不足道了。韓星宇也是這樣嗎?在那須臾惡時光裏,我覺得他也和我一樣,分享著一份無奈的童真。畢竟,人還是要向前看的。回轉木馬也有停頓的一課;然後,人生還是要繼續。重逢和離別,還是會不停的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