Ⅲ 那段盛夏燦爛過,長過一聲葉落(1 / 3)

但願我們都可以好起來,

如果你死掉了,

我也為你高興,

希望你也是。

立春

在前些天的某堂課上,清臒瘦削的男老師說:

“事實上,我們每一個人都是雌雄同體,身上都有著男性和女性的部分,隻是占比因人而異。通常看來,健談的人會被內斂寡言者吸引,性子暴烈的人則會被擁有溫柔特質的人收服。我們終其一生,都在找尋世上另一個占比契合的自己。”

清晨,這話像一盆涼水,澆醒了她的瞌睡。她拿出筆,認認真真地把這段話謄寫進課堂摘抄裏。

一直以來,她都拎不清“男女有別”這個詞試圖詮釋的概念。

從身體構造和兩性角度剖析,這是個非常簡單的問題:因為男孩子偏理性,健碩高大,能更輕鬆地做一些體力活兒;因為女孩子易感性,眼波像水,長裙下流淌著的都是風。

但讓她不太舒服的是,用兩性差異強製劃清界限似乎在逐步成為一種默認的主流趨勢。

薑思達采訪Ayawawa的那段視頻飽受爭議,人們批判的火力點集中於她物化女性,並不斷對其會員進行洗腦,使得她們甘願成為男權社會的附庸。

而在她看來,可悲的不限於此,還在於這些女孩兒根本不曉得自己真正熱愛什麼、要去追逐什麼,而是全權將頭腦交給主流觀念,做一些“女孩子該做的事”。美妝、瘦身、購物和獵捕男性,成為她們永不停歇的人生命題。

她偏愛那些具有中性氣質的人,他們的靈魂是多元化的,有男性的堅毅果敢,也有女性的服帖、柔軟。這種雜糅的特質使得他們超脫了性別賦予的刻板印象,而得以真真正正成為他們本身。男人和女人,如果將眼光死死盯在“男”“女”這兩個字上,就喪失了成為完善的“人”的可能。

一味縱容這種僵化的認知發展下去的後果,就是會不斷冒出來莫名其妙的人,教你怎麼做人。

前陣子甚囂塵上的“同性戀群體是否應該為社會大眾所認可”就證實了這一觀點。倘若沒有萬千同性戀群體揭竿而起,怒斥新浪這一做法有違道德,那麼微博撤銷“禁止出現同性戀等言辭”這一規定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可怕嗎?這個社會,不僅在教你怎麼做人,還試圖教你怎麼做愛。她不覺得同性戀跟異性戀有什麼本質上的分別,正如柴靜那句用濫了的“愛不是一個器官對另一個器官的反應,而是一個靈魂對另一個靈魂的態度”所言,在“愛”這個字眼麵前,眾生平等。事實上,她還嫌這兩種性取向太狹隘了呢。一個人可以喜歡山川湖泊、星辰海洋,也可以喜歡桅杆漁船、燈火雕像,旁人沒資格管,也管不著。

顧長衛的電影《立春》裏有這麼一個片段,醉心於芭蕾舞的男教練,眉清目秀,因為舉止過於女性化而被周遭人群指指點點,恥笑他娘娘腔。最終,為了自證清白,他在上課間隙,將一名女學員拖入男廁,在眾目睽睽之下製造出強奸未遂的假象。

監獄裏,他一身囚服,唇角勾起,輕輕地給探視的人跳了一支舞。陽光穿過狹窄的窗戶漫在他身上,脖頸優美,身姿頎長,像鶴一樣。

作為一名熱衷於擼串、燙頭、麻將、足療等中年男子專屬愛好的小姑娘,她由衷地希望她的讀者能夠竭力擺脫性別方麵的刻板印象,去做自己真正熱愛的事,成為自己真正願意成為的人。不要因為世俗眼光而止步不前,更不要打著性別服軟的幌子招搖撞騙。

她想要看見,每一個人都可以不用穿著那身肮髒的囚服,在陽光下自由地跳舞。

北方

她第一次到北方,北方跟她想象中一樣。

小團的藻綠色植物不均勻地分布在旱地上,土壤細碎,被風侵蝕得近似粉末,作物的根被用塑料薄膜封在土裏,隻留出莖稈朝著天空的方向生長。

遠處是群山,沒有樹,蓬鬆的不知名植被覆蓋其上,那綠,越看越寡淡,跟南方的圓錐體不同,這裏的山會毫無預料地斷開,裸露出赭紅內裏,有時是一整個正麵的紅,如一塊淡奶油做成的抹茶蛋糕,櫻桃味內裏飽滿。

河流卻是濃烈的,泥漿與液體扭纏,不分你我,一絞一絞奔向遠方。

陽光比昆明還要灼人,空氣裏水分稀少,街頭有藏族小孩兒經過,兩頰被炙烤得黑裏透紅。坐八小時的硬座到成都,再經由十七小時的臥鋪到西寧、二十小時的硬座抵達拉薩,最後是三十七小時的臥鋪回家。她坐硬座坐到脖子僵直,小腿酸痛難忍,下車瞬間幾乎跌倒。臥鋪車廂裏有小孩兒夜哭,踢打嘶吼,執意不肯睡覺。

她在過道的肮髒水池洗漱,爬到上鋪,塞上耳塞,分貝隻能削弱一點點。困倦至極,舌尖舔過一顆顆牙齒,感知清甜的牙膏氣味,卻覺得愉快。

May跟她笑,說,等以後她們都經濟獨立,買得起直達機票了,也許會懷念現在的日子。

她說,肯定會的。

本來預定好假期跟一眾親人去芽莊,她臨時起意來了青藏。因為覺得彼此生疏,且大人的旅行非常無聊,不過按部就班去逛逛熱門景點,組團拍照、戲耍、泡澡,享受最優厚的遊客專屬款待,回程的飛機上,心滿意足地逐一修圖,發布朋友圈以晾曬幸福。

她所定義的旅行,需要建立在了解的基礎上。

收拾行囊去一座城市住幾個月,光顧當地人常去的餐廳,撫摸道路兩旁汗津津的植物,聽方言戲謔、唾罵、字字傷心,看這座城市刮風、落雨、閃電、響晴。每一座城市都是早已熟稔跟陌生人調情的風塵女子,短暫的時日隻能領略到她的光鮮與輕佻,耐心摸索,待到好戲唱完,才能看到她的負重與斑駁。

交友、用情、旅行,都是如此,求仁得仁,抱著什麼目的、花費多少心思,就會得到等量的反哺和回饋。

一切遭遇都是鏡像對立,你是什麼樣的人,就會遇見什麼樣的人。

接下來她打算在西寧的小旅館住兩個月。私人開的青旅,外間是太空艙的造型,每個人巴掌大一小間,剛好夠成人躺下熟睡,用自製竹簾與外部隔開,五髒六腑,樣樣齊全。住一晚五十塊。

裏間有大床房,也不過雙倍的價錢,窗欞潔淨,可以看到凝滯的黃河和雲朵,除一張床外,別無他物。

她想著,寫稿的日子就住大床房,太空艙的彈丸之地不便操作,無事的時候,就四下閑逛,看看這座城的建築、居民、風土人情。

已經喝到西寧的酸奶,白淨膏體上浮著一層乳黃色糖油,用瓷碗裝著賣。她一口氣喝下兩碗。土火鍋多肉,吃得人頭昏,靠冰鎮啤酒壓著膩意才粗略吃完。她走在小路上,涼鞋踢踏,撫摸孩童胖嘟嘟的臉。至於為什麼來西寧,她也不知道。毫無邏輯地喜愛,並且想要花些時日繼續愛。

她活得像一個摸象的盲人,愛著全憑直覺,活著圖個自在。

被子

把厚被子晾在宿舍樓頂的露天陽台上,曝曬一整天。昆明的秋天也是明晃晃的,日光劈頭蓋臉傾覆而下,被子經受炙烤,變得越發蓬鬆綿軟,恍若一團小小的雲。

臉深埋進去,嗅到那股混雜著身體和陽光的幹燥氣味,撫摩它,感知溫暖的力道,正如擁抱一位沉默的友人。

天黑了,把它收進屋裏,安靜地抱著入睡。

夜涼如水,被子囊括的這一仄天地,是世上為數不多的隻屬於她的理想國。

有了它,她可以在夜裏放逐地想念,執拗地哽咽,快樂地流淚。

棉襖

去年冬天,她添置了一件棉外套,棗紅色,很劣質的棉,腰身肥大鬆垮,帽子上粘了一圈暗淡的絨,打折下來九十塊。

洗過一次後,不出意料,衣服縮水縮得厲害,加之被洗衣機翻攪得皺巴巴的,廉價感陡增,她索性把它扔進了宿舍樓下的垃圾桶。

一扭頭,就把這茬兒給忘幹淨了。

過了一陣子,看見負責收她們這棟樓垃圾的阿姨也穿著一件棗紅色的棉外套,款式、細節讓她覺得分外眼熟。心下一琢磨,發現它就是她之前丟掉的那件。

阿姨很勤快,總是天不亮就來打掃樓道、整理垃圾,看見她們這幫學生還會禮貌地報以微笑。她總穿顏色灰暗的衣服,更多時候穿的是學校發放的土色工作服。那件縮水後的外套罩在她幹癟瘦小的身體上,格外合身,看得出來,她仔細地把布麵熨燙過,看上去整潔不少。遠遠望著,她像一團溫暖但暗淡的火,安靜地燃燒在校園的角落裏。

那一刻她很後悔。因為她想起,那天丟衣服的時候,她徑直把它丟進了混雜著湯湯水水、油漬汙垢的垃圾桶裏。

不知道阿姨洗了多久呢。

自那以後,每當她有什麼舊衣服要丟掉,總會先把它們洗幹淨,用塑料袋妥帖地包裹好,放在垃圾桶的一側。

她不知道自己這樣做究竟有什麼意義。但她總覺得,有可能會對別人產生一點意義,那就是她的意義。

雨夜

現在是淩晨三點,窗外在下雨。密密匝匝的雨,可以聽見它們每一滴墜到地麵,然後爆開的聲音。還有雷聲,不間斷地,平地而起,響聲巨大,仿佛一群討債的人在踹家裏的門。

她害怕打雷,從小就是。每逢電閃雷鳴,她就會跑到爸爸媽媽的房間,蜷縮在他們懷裏睡。有好多次,雷聲太大了,又毫無規律,他們睡意全無,索性打開燈,在暖黃的燈光下看書。他們看《故事會》,她不敢當著他們的麵看《知音》,就翻開一本老舊的笑話書。

巴掌大小的書頁,因為時間久遠,變得黃而薄脆,像一張書簽。那些笑話裏偶爾夾雜著一些情色段落,在任何年代,下流都是好笑的膨化劑。記得裏麵有個笑話說,花木蘭替父從軍,在一次戰爭中受傷昏迷,被送去醫院。小護士看完她沾染血跡的下身後,唏噓道:“好慘啊,雞兒都被炸飛了。”

那兩個字被媽媽用鉛筆重重覆蓋住了,但她還是一下就知道了,

很多時候小孩子比大人們想象得更老到。

重慶的雨,雷聲大,雨點小,下完也就完了,她常常沒看幾頁書,就迷迷瞪瞪睡過去了。昆明可以下一整夜,它容不得天上有絲毫的烏雲,晦暗雲朵堆積在一起,沒多久,就會痛痛快快下起雨來,直到每一個雨滴都落完,才心滿意足地放晴。她好喜歡雨天,尤其是下雨的夜晚,人被困在狹小空間裏,竟然覺得安全。

在微博裏寫道:

“國產影視作品裏,男二號但凡是個中年人,永遠都被簡稱作老周、老王、老楊、老李。‘老’這個定冠詞,是特別安全的存在,它意味著沒有攻擊性,也沒有任何性吸引,它是中年情愛的底褲,穿不上,脫不得。到八十歲我也不會甘願讓別人這麼叫我,我永遠是阿樂,什麼老不老的。”

但心意很快就變了,在暴雨的淩晨三點,忽然,就想變成老周、老王、老楊、老李、老田。人失去野心和挑剔的欲望,開始覺得一切都可以忍受,一切都讓人心安,渴望世界一直下雨,一直一直,不要變。

雨天的時候,小動物們在做什麼呢?那些擁有柔軟皮毛的動物,比起甲殼類和海洋裏的動物,好像沒有可以直接抵禦雨水的方式。上一次浮現這種念頭是在年幼的某個夜晚,個頭兒小小的女孩,撐一把傘出門,在滂沱大雨裏,希望可以找到一隻亟待解救的貓。

但是她沒能找到,她不知道,貓科動物遠比她更懂得自我保護和躲藏。

等你看到這一篇,她已經過完了生命中的第二十一個兒童節。

一個夢

有一次生病,吃了藥,可能劑量超標了,昏昏欲睡,還沒來得及洗漱,就一頭栽進了被窩裏。

黑甜夢境,混沌初開,周遭一片大霧,看不清,道不明,身體升騰而起,逐漸發熱,鑽出一隻又一隻貓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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