Ⅱ 風花雪月不肯等人,要獻便獻吻(1 / 3)

她比任何人都渴盼找到另一個孤獨的根號三,

他們相互理解、相互攙扶,

打破外界的種種束縛,

走向隻屬於彼此的質數的永恒。

他家客廳的沙發小小的,藍灰色,絨布麵料,漫不經心地散落著一些煙頭燙出來的洞。

他們躺在上麵,他的手指不安分地伸過來,散發出渴求。她說累了,他還是不依不饒地、類似挑釁地撥弄著。她歎口氣,扯開他的襯衫紐扣,沒頭沒腦地親了上去。

他們抽煙。

他看著她,輕笑著說:“你的姿勢不對,要猛吸一口,慢慢吐出來一截,然後自然呼吸。”她照著他所說的去做,還不錯。

他繼續笑,摸摸她的腦袋,說:“嗯,挺有天賦。”

他仰起頭,將嘴團成一個圓形,徐徐吐出煙圈。乳白色的煙霧,一圈一圈,模糊了視線中他的臉。

她說餓了。

他起身,燒水,切蔥花,剝番茄,打散雞蛋,給她煮麵。她赤腳走過去,從身後抱住他,有一下沒一下地撫摩。他頭也不回地說:“乖,別鬧。”她繼續放肆,為自己打攪了他做飯的興致而感到狡黠的快意。

他抵抗無效,驀地停下動作,反身摟住她,一邊啃咬著她的脖子,一邊把布裙子往下扯。她慌裏慌張地指指快要沸騰的水,說:“水要開了!先煮麵!”

他含混不清地說:“不管,你先動手的。”

他的心髒部位文著一隻米老鼠,旁側是前女友名字的縮寫。她喜歡故意用力咬那個地方,想悄悄把那塊皮膚咬下來。

他給她煮茶喝。

普洱,呈透亮的青綠色,太釅了。她喝了四五杯,昏睡了個把小時,清醒了,跑去客廳繼續看書。不一會兒,他昏沉沉地走出臥室,給她蓋上絨毯子,發了會兒呆,又回去埋頭睡了。

他講了很多故事:異國,出走,摯友,險情,觀念,家庭。她支著腦袋聽著,覺得有趣,想插話又插不進去,隻好睜大了眼睛望著他,像個剛念小學一年級的孩子。

她說:“我們養隻貓吧。”

他說:“好,你喜歡就好。”她去微博查找同城無人領養的流浪貓,找到一隻合適的英國短耳貓,大臉盤子,灰色絨毛,瘦極了,連爪子都是幹癟的。給寄養的人發了私信,一整天沒收到回音,她扯扯他的袖子,說:“那人不會不理我們吧?”

他一邊打量著街邊一輛造型別致的小摩托,一邊說:“看命咯。”

她睡著了,他斜倚在床頭玩手機,光亮變換刺激著眼皮。她壓不住睡意,終究還是睡了過去。蒙矓中感覺到眼皮上被不輕不重地啄了一口,溫潤的觸感,知道是他,就很高興,強忍住了沒笑出來,怕被他批評說怎麼還沒睡著。

他的力量壓製著她。

幹燥滾燙的手掌,熨平了身體裏的平原、溪流、河穀、山丘。持續顛簸,船行海上,目之所及都是洶湧。重,又不重。疼,又不疼。絕對的黑暗裏,耳畔隻有他喘著粗氣低低的呢喃聲。

他說:“我愛你。”

心頭一顫,升騰起一股清晰的歡喜。她閉上眼睛,問:“你說什麼?”

他一口咬住她的喉嚨,說:“我愛你。”

初戀

他說,你好哇,小姑娘。

他說,可樂是個好名字,可以快樂。

他說,你笑時眼睛烏溜溜的,可真好看。

他說,出差的時候看中了一條裙子,就給你買回來啦。

他說,小胖子,做我女朋友,好不好?

他說,阿姨不是讓你找個高點的嗎?我這麼高,肯定夠了吧。

他說,不累啊,從北京到昆明的飛機才四個多小時。

他說,你寫的東西越來越好啦。

他說,減什麼肥啊,你肉乎乎的抱起來像個小火爐,可暖和了。

他說,我在開會,等會兒聯係你,好不好?

他說,哈哈,你還在念書,還不懂職業人士的世界。

他說,不好好工作怎麼有錢來昆明看你呀?

他說,在嗎?你在幹嗎呢?

他說,寶貝,對不起,是我太忙了。

他說,你是不是沒那麼喜歡我了?

他說,不怪你,是我自己的問題,沒能一直陪著你。

他說,你別哭啊,妝花了就不好看了。

他說,傻丫頭,有什麼好對不起的。

他說,我們分開吧。

那天站在宿舍樓下,天氣很好,陽光照在他們臉上,明亮滾燙,她哭了,他沒有。他們說了會兒話,禮貌性地擁抱了一下。他摸摸她的腦袋,說:

“小胖子,你可別刪我呀,以後交了男朋友都給我看看,我怕你這麼傻,遇到壞人可怎麼辦?”

走到路口,她喊了一聲他的名字,他回過頭,衝她笑了一下。她也笑了,想不出有什麼話要講了,就衝他擺擺手。

然後他就走了。

後來她也走了。

那是他們最後一次見麵。

她想,感謝有你出現在我平淡的世界裏,也謝謝你讓我明白,愛一個人真的不要花上十成的力氣。

他和他

那家店小小的,在學校周遭的一條小巷盡頭,沒有顯眼的標誌,隻是梁上懸著幾尺見方的塑料招牌,上麵是紅彤彤的三個字:骨頭湯。

第一次去吃,是因為朋友介紹,說他家湯料味道不錯。進了店裏,老板拿著菜單迎上來,是個三十歲出頭的中年男子,麵容普通,中等個頭兒,理著短短的發,裹件黑色羽絨服,聲音輕柔。

三個人,點了三份骨頭湯砂鍋,是用豬骨熬原湯,再搭配豆腐皮、生菜和清水豆芽墊底,簇擁著一根肉質飽滿的大棒骨。他給她們用蒜蓉、小米椒、芫荽和生蔥打好蘸水,又遞上三副一次性手套,說:“棒骨上的肉用筷子不容易吃,手撕方便。”

湯汁不算濃鬱,甚至有些發淡,但因為摻了牛奶的緣故,呈乳白色,有股不可捉摸的甜,白口吃過了,再搭著蘸水吃,吃到最後,也不覺得膩。又點了一份鹵翅中,表皮是單薄的醬油色,肉很嫩,軟糯鹹鮮,不算正餐,是可以犒勞舟車勞頓的小玩意兒。他家的菜式似乎都是這樣,清淡卻不寡淡。哪怕是紅油辣子雞,也要放幾撮清水豆芽解膩。

光顧的時日久了,便曉得這家店是兩個人合夥開的。都是中年人,負責收銀、招攬顧客的那位性子爽朗,說話聲音略微沙啞,煙抽得很凶;負責辦廚那位,手腳麻利,話不算多,不必做飯的時候,就坐在店外的躺椅上,看看肥皂劇、逗逗小狗。

他們共同養了兩隻小奶狗,一黃一黑,黃的叫小黃,黑的叫小黑。是土狗,不挑食,極親人,遠遠見著你走來,便徐徐癱倒在地,毫無戒備地露出柔軟的肚皮。

她有個習慣,喜歡的店便會一直去。去的次數多了,跟他們也熟絡起來。他們一個是貴州人,另一個是昆明人,她問貴州的那個人:“你為什麼來昆明?”

他就笑,坦然的樣子:“為了陪他開店呀。”

他們對於食材、用料頗為講究,每次去,都能吃到新鮮的鹵味和棒骨。待客也大方,點一個湯鍋,能送一桌子的菜。店裏不賣飲料,你說渴了,他便從冰櫃裏取出大瓶裝的雪碧給你,說:

“這是我們自己喝的,你隻管喝,喝不完的留在瓶子裏就好。”

跟所有做餐飲的人一樣,他們也在憧憬著,等生意慢慢做大,就擴大店麵,在店不遠的樹林裏支幾座燒烤架,還要賣貴州特有的吃食——絲娃娃。辦廚的那位,有一次張羅她們坐下,忙活半天,給她們端出來一些絲娃娃,他說:“你們吃,是新到的食材,用外皮把喜歡的餡兒裹起來,打著蘸水吃。”

她們就有模有樣地學著他的姿態吃,味道很好,細嫩爽脆,是適合夏天的食物。見她們誇他,他高興極了,一反往常地說了好多話,說他先前去貴州,最喜歡吃的就是絲娃娃,但是雲南這邊沒有類似的店,於是想著自己來做一下。

她很喜歡他,因為他總是饜足的樣子,你誇他一下,他就像早春枝頭的花苞,噗的一下就笑開了。也是這個原因,在情緒低落的間歇,她總會到那家店裏去。有時候並不急著點餐,隻是坐在那張躺椅上,摸摸小狗,曬曬太陽,說些漫不經心的話。

寒假過後,他們的小店閉門謝客了好些天,她一度擔心他們不會再開業了。但沒多久,小店又開了,還是清清靜靜的,單掛著那方骨頭湯招牌。

店裏隻剩下辦廚的那位了,他在廚房裏,忙得腳不沾地,一邊招呼客人點餐,一邊急吼吼地用勺子去舀飯,一不留神,勺子磕在桌沿,飯灑了一地。他沒吭聲,隻是安靜地蹲下來,一一撿起。吃過飯她就走了,因為看他太忙,不忍心占用他的時間。

第二次去,店裏是兩個陌生小夥子,她跟朋友點了往常吃的菜式,他們炒了端上來,肉質老,素菜又過於寡淡。礙於情麵,她們硬著頭皮吃,依然剩了大半盤。走出店外,看見周遭的牆壁上白紙黑字寫著:“店麵轉讓。”

心下黯然。

於是好久沒去,以為他們走了,再也不回來了。

一天傍晚,去小吃街附近買水果,遠遠地,又看見辦廚的那個人坐在躺椅上出神。她高興得連水果都忘了拿,顛顛兒地跑過去找他說話。他瘦了,也黑了,麵龐上全是油光,頭發許久未經打理的樣子,趿一雙廉價人字拖。

還沒等她開口,他說:“啊!太久沒見到你了!”

她點點頭,說:“我也是。”

他窘迫地用手在身側的衣服料子上刮擦幾下,自顧自把她拉進店裏坐,說:“你坐,你坐,我給你做吃的。”

店裏黑魆魆的,又髒又亂,幾隻沒頭蒼蠅在她身旁流竄,冰櫃裏散落著一些棒骨和小菜。她看向店外,小狗也不見了。灶台上,旺旺的火燒起來。她坐在一旁,看他一個人倒油、下菜、炒料,空氣裏彌漫著熟悉的清淡又不寡淡的味道。

“那個人去哪兒了?”她問。

他手一頓,半晌,說:“我們吵架了,他搬走了。”

她沒往下問。

他把火關掉,洗洗鍋子,說:“店裏還剩了些火腿,是朋友寄來的,味道很好,我炒給你吃。”

說完,去冰櫃裏取來火腿切片,用熱油升溫,撒一把蒜苗爆炒。炒好了,他把菜都盛進打包盒裏,用抹布把溢出來的湯汁抹掉,把盒子認認真真蓋好。

她伸手去取錢,被他止住了。

昏暗的店裏,他的眼睛亮晶晶地眨巴著。

他說:“不收錢的,你在我心裏是我們的朋友,最後一頓飯做給你吃。”

沒忍住,還是鼻頭一酸。

說不清是因為他們的離別,還是他那句“我們”。

挨不死

在她還沒學會抽煙之前,聽港樂是排泄情緒的笨拙途徑。

從二○一七年八月到二○一八年二月底,是她聽港樂次數最多的時候,中意上楊千嬅跟容祖兒,她們唱的苦情歌裏有一股強悍,是能拔出絲來的那種心酸,能經受住情愛打壓、世人輕慢,還敢凝住眼淚細看。

情愛裏的勇敢跟其他方麵的勇敢不同,它不是對自身能力的挑戰,而是弱水三千,喝完這一瓢,不是想象中的味道,也隻能硬著頭皮咽下去。一口一口地喝,肚子快撐破了,還是願意趴在岸邊豪飲。這種勇敢是永遠不熄的熱情。

那時候,她已經獨身很久了。

她談過很多次戀愛,次數多了,不免相信量變生成質變,覺得上了無數趟秋名山,即便出車禍也不至於把引擎撞爛。愛一個人,在一起;不愛了,就放手。分手是向來果決的,一斧頭下去,斬斷絲縷,抽身而退得那樣瀟灑利落,對方臉上的神情從來不屑去看。還要比個輸贏,誰先心動、誰後離開,都算輸。她不想輸。

然後呢,喜歡上一個男孩子,重複甜美、爭執、崎嶇,直至分手。當說分手變成慣性之後,人對矛盾的耐受度就會降低,一丁點兒不如意就足以讓她徹底放手。這一次,他沒有像往常一樣攆上來求和,而是比她更輕巧地說了聲再見。

很爛俗的劇情,一個以為不會走,另一個以為會挽留。

《前任3》上映的時候她一個人去看了,坐在電影院裏,不住地落淚,又找不到紙,狼狽地找鄰座討要,發現那個男孩子也在哭,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天南海北的兩個人,坐在同一家破落的影院裏,對著一部三流電影掏心掏肺。可能跟電影無關,她隻是想找個地方哭,宿舍太逼仄了,其他地方又不方便哭。

無數次想要給他發消息說:“你回來吧,或者讓我回來好不好。”字都打好了,一個一個排列在對話框裏,涼津津的,細碎的心緒,終究還是沒有發出去。有一次淩晨四點醒來,翻完了他的微博,寫了三千多字,懺悔似的又把跟他走過的路獨自走了一程,鼻腔堵住了,不敢哭,隻能很安靜地平躺著,等那些黏稠的液體一點一點散開。

那些字也刪了。像下雪,一場雪洋洋灑灑下來,將昨夜發生的所有一切,全盤覆蓋。太倔了,雨天裏站在電線杆上的鳥雀,明明曉得撲棱進屋裏就有溫暖的爐火和熱毛巾,卻都不肯,直愣愣地站在原地,緊抿嘴唇挨著冷雨。

到底還是更在意輸贏。

就這麼挨著,生生挨了半年。她的人際圈從來沒有這麼空曠過,一個曖昧對象都沒有。也不是缺人,隻是當對方靠近的時候,她會出於本能把他推開。都是很好的人,卻都不是他。

一個人吃飯,一個人走路,一個人唱歌,一個人洗碗。太陽升起來就做事,太陽落了找不到人說晚安。大家都聰明,男女之間的“晚安”信息量很豐富,可能是一場結束,更多時候,它意味著某種開始。

友人給她寄來一張cert YY的碟,裏麵彭羚和祖兒在唱:“由這一分鍾開始計起,春風秋雨間,限我對你以半年時間,慢慢地心淡。付清賬單,平靜地對你熱度退減。一天一點傷心過,這一百數十晚,大概也夠我,送我來回地獄又折返人間。春天分手,秋天會習慣,苦衝開了便淡……”

聽完又哭了,莫名其妙的。

難過的原因由最初的“他不愛我了”變成“我好像喪失喜歡人的能力了”。她以為把他的所有聯係方式都刪掉就可以阻隔想念,事實證明這隻會讓她發掘出更繁複的方式去接近他。怎麼可能忘記,

怎麼可以忘記,他是她徹底攻陷又拱手讓人的一座城池。

所以當新的戀情出現時,她的感激多過了喜悅。因為起碼還能有一個人—— 一個不是他的人,讓她萌生出純粹的快樂的能力。像流浪太久,突然得了一頓飽餐,不會隻覺得飽足,而且感到歡喜,又感激。

她想,這一次終於要朝前走了。

二月過後,小區樓下的流浪動物們又挨過了一個寒冬。昆明的春天已經來了,粉色花朵大瓣大瓣地低垂下來,飽滿,肉感,像渾圓的乳房。她佇立看著,越看越高興,於是笑了出來。

就那麼輕輕淡淡地笑了出來。

洛麗塔

1997版《洛麗塔》中,傑瑞米·艾恩斯飾演的亨伯特,在出門添置物品返回小旅館時,麵對紅唇斑駁、衣衫不整的洛,這個強勢的中年男子,絕望地一邊進入洛的身體,一邊低聲重複著哀求:“Please,please,please.”

他知道她的肉體背叛了自己,他知道他自始至終是她的玩具,是她生命中的“最是人間留不住”。但愛這回事向來不講道理。

她實在中意這部電影。因為它展示了情愛的多樣性。純潔的、偉大的、神聖的,是愛;扭曲的、狹隘的、癲狂的,也是愛。

她喜歡他看向洛的眼神。無論在她稚嫩、柔媚、誘人的時候,還是臃腫、蒼白、腹中懷著他人骨肉的時候,他總是那麼近乎迷戀地、貪婪地,仿佛想把她嚼碎了咽進肚子似的看著她。世間那麼多愛情,那種眼神,隻有愛得忘乎所以的人才會有。

男人在影片中僅有的幾次哭泣,都是為了那個不諳世事卻又蠱惑人心的小女孩兒。他那麼深愛著她。她勾一勾手,他就順從地俯首稱臣。她朱唇輕啟,他的欲念就輕易地被喚醒。得知她被別人占有,他一邊進入她的身體,一邊流著淚哀求她不要離開。

中年男子的軟弱,一覽無餘,觸目驚心。

她覺得這段感情很美。不是普世意義上的美感,它是暴力的、畸形的、戰戰兢兢的、患得患失的、不被世人肯定的,但是它很純粹。在某種程度上,她向往這種愛情,暴烈又柔情,容不得摻雜一絲一毫雜質,絕對占有,囚禁一般地獨享彼此。

“無論何時,隻要看她一眼,萬般柔情,就湧上心頭。”

其實你我何嚐不是亨伯特。飛蛾撲火一般地愛著,即便油盡燈枯,也在所不惜。我們每個人,都在愛與性之中飽受困頓,祈求出現那麼一個人,幫助我們從泥沼中掙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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