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請讓我愛你,哪怕以病態的方式。
男孩夢境
她做過很多夢。
每次入睡,她都會準時踏入夢境,隻有在極度困倦的時候,才會墜入完全黑暗的水澤。所以她並不覺得睡眠是浪費生命,那是另一個維度的鮮活,一個更光怪陸離的平行空間。
小學時候她愛看鬼故事,小小的孩童,坐在破落書店的塑料板凳上,帶著惶恐的愛意,自虐一樣地一本一本看過去。她知曉所有經典橋段,以至夜晚即使口渴,也從不敢獨自打開冰箱門。從不回頭,從不抬頭,從不刻意往床下看。
夢境複刻了那種恐懼,看完《盜墓筆記》,連續三天,她做夢都是人下到墳墓裏爬上來,皮肉被水銀灌注後撕脫的情節,那些夢或紅或黑,絲絲縷縷織成一張密網,將她困在裏麵。
青春期的夢境並沒有太多改變,總是被打壓、被欺辱。在自身的夢境裏,她是一隻螻蟻,命若草芥,奈何總是摁不死。哪怕有很長一陣子她每天什麼都不幹,單單想著死,也不會夢到死。
在她的夢裏,自己永遠不會死掉,死亡是一隻泥鰍,她虔誠地伸出手去,哪怕已經將它握在手裏,它也會光溜溜地滑出去。
有一次她被一隻畸形的黑色大手追得四下奔逃,前方立著一棟高高的公寓,她鑽進去,在樓梯間左拐右拐,眼見就要落入它手中,指尖碰觸發梢的刹那,她化作一張輕飄飄的紙扉,蕩進了垃圾桶裏。後來聽盧巧音的《垃圾》,聽到第一句“如果我是半張廢紙,讓我,化蝶”,她一時間錯愕。
還有一次,她夢到自己養了七隻瓢蟲。它們野蠻生長,發育成了七隻兔子,被爸爸不小心丟進了河裏。她把它們逐一打撈上岸,那一整夜的夢境,她都在太陽底下晾曬兔子。
這類夢境充斥著她的生命,飄蕩在黑色的上空,隨著天光亮起來,就順勢隱下去。它們不成篇章且毫無意義,但其間迸發出的敬畏、惶恐、快樂和愛意,都比現實裏的感觸強烈得多。
童年時期她分不清楚現實和夢境,那個時期的主觀和客觀,其實通通都算主觀。孩子的世界裏沒有善惡因果,他看見什麼、相信什麼,什麼就存在。
長大後她分得清了,因為在現實的世界裏,她沒有辦法變成一張廢紙,有很多壓力在身後追著她,她隻能一直一直往前跑,一個人,沒有同伴。
但她更喜歡現實,因為現實裏的她可以死。
最近她做了好夢,夢到一個有著潔淨牙齒和嘴唇的男孩子,走進房間,把她輕輕抱起來,把她胳膊搭在他脖子上,托著她出門。門外是一條長長的被植被覆蓋的道路,她們走在上麵,好像永遠走不到盡頭。
你相信嗎,她能摸到他手臂上微微凸起的溫熱血管。
中途她醒過來,知道這是夢,便把預設好的鬧鍾關掉,繼續睡過去。他還在,望著她,睫毛投下一小方陰影,他在等她。她們繼續走路。三個小時後,夢醒了。她努力釋放睡意想讓自己昏過去,但還是醒了過來。
在他身上獲取的那種心安,是現實裏有過一段關係的任何男孩兒都無法給予的,那是一種強大的平靜,籠罩著她。無條件地相信,相信前方堅固、光明,沒有水澤和陰影。
她會再次跟他見麵,是直覺,也是篤信。
在此之前,她要好好吃飯,好好做夢,好好生活。
蘇州河流
在某堂電影課上,戴金邊眼鏡,永遠穿牛仔褲、板鞋的主講老師提起多年前的一位學生,是個小姑娘,每年的聖誕前夜,她都會洗個熱水澡,穿著睡衣把自己丟進沙發裏,看一遍《真愛至上》,距今已有十來個年頭。
一部單憑名字就能想象出全部劇情的電影,她想,占據屬於自己的儀式感的電影,大抵是《頤和園》與《蘇州河》。都是地名,有著相同的組詞結構,來自同一位導演。婁燁是位非常善於發掘“折墮美感”的導演。在《洛麗塔》裏,納博科夫借亨伯特之口說,大多數人不具備區分普通漂亮女孩兒跟妖精的能力,他們不夠敏感。而婁燁擁有這種罕見的觸角。
更幸運的是,他可以用鏡頭逐一剝落,深度解析她們的美。
《頤和園》與《蘇州河》都充斥著大量性鏡頭,郝蕾、周迅,黑色中長發女孩兒,人人都有一張花朵般頹敗的臉,成日裏無所事事,渴望感知自我存在,渴望被愛,永遠無法拒絕馳騁在盜竊所得摩托車上的壞男孩兒。她更喜歡郝蕾,周迅的五官可以有很多種演繹方式,《風聲》裏伶俐而精致,《畫皮》裏嫵媚得近妖,《十七歲的單車》裏白嫩肉感,讓人想要侵犯。郝蕾不同,她有著上揚的嘴唇,哭的時候也微微揚起,仿佛在索吻。
他們的愛情總是晦澀而狼狽的。兩個被生活浸泡得濕漉漉的人,擠在角落裏相互慰藉取暖,窗外色調陰沉,看上去令人齒冷,但因了這種冷,才有接踵而來的熾烈。世界太冷了,唯有眼淚是滾燙的,嘴唇是滾燙的,做愛是滾燙的。
沒有比做愛更有愛的事了。
她中意那些裹挾著種種不如意的電影,就像中意顧長衛的《立春》。小城歌唱者王彩玲,天資不足,野心有餘,懷著滿腔的熱忱,一心要唱到巴黎,譏諷唯一的追求者,所謂“寧吃鮮桃一口,不吃爛杏一筐”,終究落得個理想情愛兩失意。蔣雯麗演得好,端著一副介於禮貌和傲氣之間的神情,那些鋒利的話藏在兩顆齙牙下麵,將發未發,皮膚上所有毛孔都能唱美聲的神情,浮在那樣一張醜臉上,更顯得可憐。
就像中意一切看上去平庸、逼仄甚至負麵的東西,時好時壞的抑鬱,落魄停滯的縣城和漏洞百出的她自己。
她相信,生活本該如此。她一直拒絕接納經濟高速發展下林立的鋼鐵怪獸,也從不羨慕物欲橫流的都市裏的人。大家都太光鮮了,幾近無懈可擊,人造油脂浮在臉上,就界定不了幾分真情、幾分假意。她渴望的是一個小鎮、一所小房子、一隻貓,或許還會有一個人。他們攙扶著挨過漫長餘生中的好與壞,深夜痛飲,有欲望就做愛,沒有就牽手。
她想要百分之百的、醜就醜點的真實。
山長水闊都是別人的,她隻要她的蘇州河。
更好更圓的月亮
跟友人看夜場電影——《神秘巨星》,印度“國寶級”演員阿米爾·汗的新作。她對電影有單刀直入的印象,這個名字並不是她會去看的類型,她喜歡打垮後隨意拚湊起來的詞語組合,比如《山河故人》,比如《白日焰火》,但拗不過朋友的勸說,她也就跟著去了。
故事情節乏善可陳,小城裏十五歲的小姑娘癡迷音樂,於填詞、作曲、歌喉無不天賦異稟,將自己的作品發到優兔(YouTube)上,借助互聯網提攜,一步登天,也因此成功幫助母親離開了家暴成性的丈夫。阻礙她前進的外力隻有冥頑不靈的暴力狂父親,網絡給有天賦的人鋪了一條零成本紅毯,任何地方都可以是國家大劇院,隻要你的招數亮得足夠好看。
一個典型的勵誌收尾,入鞘漂亮,點到為止,賺足了在場觀眾的熱淚。無論電影的內核與熱點如何旁遷,愛和理想都是百戳不厭的收視淚點。散場後,人們相擁離開,友人們開始討論家暴對於一個家庭的毀滅式影響,以及個中的女權隱喻。阿米爾·汗被稱為國寶,自然不僅在於他讓幾十億人口捧腹大笑的演技,劇本涵蓋的對弱勢群體的關切才是大義,其中的聯係跟企業家賺到大錢後必然搞慈善是一個道理。
她埋著頭,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自顧自在想,假設這個女孩兒沒有博得滿堂彩的能力和足量的賞識,這一切又會是什麼樣子。她傾向於相信負能量的東西,因為那更普遍,更可能蔓延到她身上,世界才不是十全十美的,它有一萬隻馬腳,她喜歡看它們不小心露出來的樣子。
其實另一種結局人們心知肚明,甚至司空見慣。
她會遭遇一樁連不幸看起來都非常平庸的婚姻,忍受一個陌生男人的鄙夷、唾罵、腫脹的性需求和拳打腳踢。她會習慣在被打後收拾好衣裙,給青紫的眼眶敷藥,神色如常地給一家人做咖喱飯。她不會哭,因為哭在男人看來是變相的挑釁。她也不怎麼會笑了。
“天賦”這個詞的英譯是gift,她印象深刻。
智力水平和對新事物的開拓、汲取,創造的能力是如此重要,以至於它逾越了被世人理解、原諒的疆界,隻好自我開脫說,那是老天爺賞飯吃。《十三邀》裏,馬東對許知遠說:“你是人群中的百分之五,就隻關注屬於你們的那百分之五好了,不要去擔心剩下的百分之九十五,那不關你的事。”
這段話被梁歡批為“精英主義者對餘下人口的鎖智”。“鎖智”這個詞可太鋒利了,時至今日,它還在一刀一刀地割著她,給人一種不期許的鈍痛。
你的身子光潔如新,何須關照他人的泥濘。
百分之五的人因為上天給予的能力優勢獲得了更大限度的精神自由,那其他的百分之九十五呢?他們在渾濁但合理的生活裏挨著,隱隱察覺出不對勁卻又找不出暗道的機關,他們就像影片裏第一次見到離婚協議書的母親,噙了一汪淚,問:“你怎麼知道我願意跟他離婚呢?離開他,我怎麼生活?這是我的命數。”
“命數”當然是大詞,她發現基礎教育讓人過早地吃下了很多大詞,比如溫柔,比如正義,比如愛。就好像一間毛坯房,被大而無當的磚瓦支撐起來,內裏卻是空空蕩蕩的。她還記得第一次切身感知到“命數”這個詞,是多年前的某個冬夜,小雪欲降未降,寒意透骨,父親從車站接她歸家的途中,隔著窗玻璃,她看見菜市場的道路兩旁擠擠挨挨蜷縮著好些老人,他們麵前擺著結了霜的菜擔子,一動不動守在原地,等顧客臨門。為了保存體力一動不動,像一堆廉價裝飾品。
“他們每天都在這裏等啊,不然攤位被占了,菜就賣不出去了。”爸爸說。她下去買了幾把小蔥,青綠鮮嫩,掛著水滴,三塊錢。她遞出去五塊的票子,長滿老年斑的手找回來兩塊,她下意識地想說“不用了”,卻沒說出口,怕對方覺得是施舍,況且哪裏有兩塊錢的施舍。
那是淩晨兩點。
這些年,她一直在不間斷地讀書、和寫作,將自己的所愛、所感寫下來,是記錄,也希望被人看見,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啟發。就像那句“生活不隻眼前的苟且,還有詩和遠方”所表達的,她渴望通過自己的眼睛,去發掘更好、更圓的月亮。
她想,前綴不是gifted的人,即便沒有與命運背道而馳的權利,也要咬緊牙關,不能過早耗盡關於生命的熱望與英雄夢想。
夜深了,舞還沒有停,他們不能提前退場。
不婚主義者自白
很早她就知道,自己是不會結婚的。
其實她不太想宣揚身處於某一主義,因為任何主義都有太多可以讓人鞭辟入裏進行挑刺兒的漏洞。她不想為不婚這一行為發聲,也從未試圖煽動人群,隻想安靜地為個人選擇埋單。就像一個人在大家都進食的時段裏不覺得餓,她就不必吃飯,更不必站起來跟大家宣布她是真的不餓,她隻需要靜靜地坐在角落裏就好了。
數任男友都跟她講過:
“你隻是現在不想結婚,等你再長大一些,就會發現婚姻製度的美好之處了。”
再悲觀的人,提到未來的勢態時也難免帶上一絲憧憬。高三的時候,她的筆記本扉頁上寫著“最黑暗不過黎明前的一刹那”。
未來會好的,未來會改的,未來是一個鳥鳴纏綿的清晨,可以容
下所有矯枉過正的靈魂。
誠然,現代社會婚姻製度對於女性而言庇護的作用勝過剝削,這是經濟層麵。從社會層麵來講,人是群居動物,擁有穩固的兩性關係、積蓄資本、共同撫育後代以獲取尊重與贍養,是大勢所趨,也是安全所向。
毛姆在《月亮和六便士》中講道:“我承認常規生活的社會價值,也看到了它井然有序的幸福。但是我的血液裏充斥著一種渴望,渴望著一種更為狂放不羈的旅行,我的內心渴望著一種更為驚險的生活。”
看到這句話時,她簡直想跟這個身材矮小、講話磕巴的老頭兒隔著脈脈時空來個世紀性擁抱。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她不婚,恰恰是因為太相信婚姻製度,它是她理想主義構架的重要分支。
她比任何人都渴盼找到另一個孤獨的根號三,他們相互理解、相互攙扶,打破外界的種種束縛,走向隻屬於彼此的質數的永恒。
愛情是一種特別靈的東西,與肉對立。它是一張創可貼,能夠在所有淌著血的傷口上覆蓋一個妥帖的“沒關係”。而婚姻作為愛情的官方見證,理應成為無數人無條件相信的“沒關係”,試問:誰不想在遭遇挫傷的時候把自己軟軟地團成一隻貓的樣子塞進某個人的懷裏呢?
但是她不敢去相信。周遭俯拾即是的婚姻實例告訴她,一段婚姻在被時間消解過後,要麼雞零狗碎,要麼貌合神離。
逼著一個小孩子去看理想的屍體,是一件很殘忍的事。
《我們仨》裏楊絳寫盡了她跟錢鍾書以及錢瑗的細碎美好,她很喜歡,簡直愛不釋手,但冷靜下來後又自覺,高級知識分子的幸福婚姻是一種體麵的相敬如賓,她不需要,也達不到。
《走到人生邊上》裏楊絳寫道:“我把錢鍾書看得比自己重要,比自己有價值。我賴以成名的幾出喜劇,能夠和《圍城》比嗎?所以,他說想寫一部長篇,我不僅讚成,還很高興。我要他減少教課鍾點,致力於寫作,為節省開支,我辭掉女傭,做‘灶下婢’是心甘情願的。”
這種心甘情願需要相似的靈魂和充分的理解。不把犧牲看作犧牲,就跟不把婚姻看作常態一樣難得。
愛情一旦被看作某種常態,也就冷掉了。她要的是她跟他都武功蓋世、剛愎自用、冥頑不靈,他們相互仇視、相互撕扯,終於在一個雷電交加的夜晚,他在斷崖上憑劍指著她的喉嚨,挑眉說“嫁給我”。
她的內心渴望一種更為驚險的生活。
還有一種秘而不宣的緣由來自欲望。步入婚姻,意味著要最大限度地熟悉另一個人的飲食起居和身體構造,熟悉他喜愛的菜式,他用鹽的輕重,他的皮屑、鼾聲甚至糞便氣味。他每天早上七點醒來,跟她做一場愛,然後去洗澡,穿黑色西裝,係灰色或者靛藍色領帶,傍晚六點下班,吃過晚飯看一會兒電視,或者搓搓麻將,又是一天。偶爾他們會在都著急用廁所的時候相互禮讓,心不在焉做愛的時候,會有意識不看對方的眼睛。
這類拉拉雜雜的小事件會將他的性欲消磨殆盡。因為從本質上來講,被打壓、被隱藏的才叫欲望。婚姻製度捍衛了兩個人合法做愛的權利,也扯下了兩人之間最後一層遮羞布。
現代社會賦予了女性越發平等的經濟地位,在有穩定收入來源、人格獨立且願意為自己的一切選擇負責的大前提下,為了維持對愛情的信仰和忠誠於身體孜孜不倦的欲望,踏入不婚主義陣營,看上去似乎也就沒那麼牽強。
一直以來文化大環境都在不間斷暗示著,個人是殘缺的,需要找到另一個個體,相互扶持,形成新的社會單位才能算圓滿。常規的事物就一定正確嗎?或者說,在承認這種常規正確性的同時,兩性製度有沒有可能多元化?
她覺得是可能的。一個健康的社會,不應該是一條跑道,不需要人們垂著腦袋聽槍聲一響,就拚命奔向同一個終點;它應該是一隅草原,容得下采花的、跳高的、濯足的,每一種人生抉擇都能從中汲取屬於自身的快樂。
她所渴求的未來,是一座小房子、一輛電瓶車、一櫃子書、一隻貓、一個火燒得旺旺的壁爐。她和所愛的一切蜷縮在沙發上,伶仃而圓滿地,過完生命這場寒冬。
再見,puppy love
她經曆過兩段暗戀。
第一段,初二到高三, 五年。對方是校籃球隊的主力,高個子男孩兒,微胖,方臉,小眼睛,厚嘴唇,愛笑,愛出風頭,投三分球很準。球空心入筐的時候,他會好高興地吹一聲口哨,或者舉起雙臂奔跑。他是科比的球迷,總穿24號綠色球服,材質順滑,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如同綢緞。
她就這麼看了他五年。
他練球到很晚,在空曠的球場上,她盯準了他離開的間隙,上前抱了抱那個溫熱的他打過的球,像《冰河世紀》裏的那隻鬆鼠,心無旁騖地抱著它的果子,一臉饜足。
借口上廁所去看他控場的球賽;在他生日的時候通過廣播台點飛輪海的《我超喜歡你》講生日快樂;有同學告訴她,他正經過學校的人造噴泉,正在吃午飯的她把食物連同飯盒一起扔進垃圾桶裏,飛奔下樓去碰麵,因為念初中的他們不吃完飯洗過碗不能離開食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