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畢業了,在校的最後一場友誼賽,一個耍帥的三分球失誤,撞出了籃圈。他在原地大笑,笑彎了腰,一群人跟著笑,她也笑。
她覺得他好,從來沒想過要跟他在一起,配不上。再笨的小孩子長到十幾歲,也不會繼續相信童話故事。但是第一次遇到那麼喜歡的人,她實在招架不住那些反複的、強烈的悸動,進而墜入了巨大的自卑。
五年,粗略兩千天。即使在路上遇到他迎麵走來,她也隻是低著頭慢慢踱步,假裝不經意地掠過那雙眼睛。
後來他念大學,女友是當時她高三的學姐,跟她住同一棟宿舍樓。周末看到他們,兩個相稱的背影肩抵著肩坐在宿舍樓下的長椅上。她在六樓搬個塑料板凳,透過百葉窗,安靜地看著那兩個背影,直到他們起身。
他是一場完美話劇,看了五年,也為她的臆想破滅填上一份完美答卷。
那是她第一次遇到喜歡這種東西,它吃掉了她的血肉,吐出一副硬邦邦的骨架,讓她變得刀槍不入,也冷得徹骨。那之後好久她都不知道應該怎樣去喜歡另一個人,好多聲音說茨威格的《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寫得失真了,不是的。真有這樣的傻子,可以接受情愛裏的單機模式,可以不計損失、不求回報,甚至不需要被知曉。
她是他的影子,他越耀眼,她就縮得越小。
第二段暗戀是今年,在西寧去拉薩的火車上。
駐藏特警,白淨健碩,露齒笑的時候像路邊一棵清朗的白楊。填信息登記表,她沒有帶筆,他在背包裏翻找半天,掏出一支英雄牌鋼筆遞過來。他看書,六百多頁的厚度,從西方文明起源抽絲剝繭到當代製度,翻頁的時候,纖長睫毛垂下來,在燈光下投出一點小小陰影。
他睡她對麵的鋪位,清晨六點下床,她還在睡。幾近十一點的時候她醒來,他在聽音樂,網易雲界麵是某首黃偉文填詞的歌。
她說:“你也喜歡港樂?”
他笑,點點頭。
兩個人,被哐哐作響的鐵軌吵得難以入睡,倚著已經到站的下鋪說了好些話——藏區風景、旅行經曆、讀過的書、喜歡的歌手、工作內容和前景。情感方麵,他沒說,她也沒問。看到他無名指的銀戒,樸拙、沒有花紋,但畢竟是戒指。
聊完天,火車到站,他們也就散了,沒有問對方的任何聯係方式,甚至不知道對方的姓名。第三天在拉薩街頭的瑪吉阿米餐廳又遇見他,她跟友人剛好吃完,他帶著媽媽入座,跟他們淺淺笑著打了個招呼,再也沒回頭。
其實她很清楚,喜歡他的程度不比上一段低。
隻是她已經習慣了失去。
她習慣了看一個人的背影,看他越走越遠,直到慢慢消失在拐角處;習慣了告訴自己不作為,因為對方是一個既定結果。
習慣了對難過脫敏,所以幹脆連那句喜歡都不要說。
人的一生就這麼短,三五十年,她哪裏有膽量活到八十歲?還能遇到多少個動心的人呢,還能為誰折損多少次,還有多少熱量支撐她愛下去?每一次都用盡了全力,每一次都幾乎透支,到現在,她好像沒有力氣了,感覺得到喜歡,但聽到對方經過樓下的消息隻是笑著繼續吃完一頓好飯。
她夢裏都無法再次回到十五歲,會願意為了一個人毫無保留地釋放出如此巨大的能量。到今天她已記不起那個人的麵孔,但依然記得那種狂熱的心境。為了他翹課,是可以的;為了他聽完張震嶽的所有歌,是可以的;為了給他拍下夕陽提前兩小時去操場等,是可以的。
到底做了多少傻事呢?她記不得了,隻要能讓自己跟他之間產生一點點聯係,無論做什麼,都是可以的。
偏偏跟他在一起這件事,是不可以的。
我與你隻有一個四季
螞蟻在咬她的肉。
小小的牙齒,向下細看,是鋒利的白。它們呼朋喚友,磕碰觸角,越來越密集地圍聚在她周身,彙成一條熠熠的黑色河流。
她不害怕,因為感覺不到疼,隻是躺在地上,像一枚漫不經心的果實。其實不能用比喻句,因為她就是一枚果實,確切點來說是一個桃子。
六月,氣溫持續攀升,白晝侵占世界,每一寸土壤都承受陽光。
花開到爛漫後凋謝,她長出來,掛在北邊一條羸弱的枝丫上。植物的一生中沒有什麼新鮮事,命運也單一,不是自然腐爛,就是被吃掉,至於吃掉這個動詞的主語是誰,她們無法掌控,因此並不關心。
汲取完一天中需要的養分,她就立在梢頭,眺望整個村莊。她喜歡這裏,河水潔淨,糧食幹燥,草垛焦黃,人們講話習慣用親近的調調,家家戶戶都熟稔,不講究、不客套,全是人情。
雨水落得勤,她故意小口小口地喝。她已經能夠一眼看到自己的命,想著長慢一點,活久一點。
怎麼注意到那個男孩子的呢?是一個八月的傍晚,樹梢靠南邊的果子開始成熟,散發出甜膩香氣。粉色氣味籠罩著村莊上空,拙劣地勾引,但總有效。
遠遠地,有個男孩子走到樹下,赤裸胸膛,三兩下攀上樹幹,摘下一個桃。果實在他唇齒間咂出脆響,他吃完,把核吐到草地上,雙腳有力鉤懸枝丫,身形一挺,倒掛在樹上看夕陽。
忽然,他的視線落到她身上,清澈的眼睛裏一絲笑意也沒有,不過是最尋常的打量。她有些心慌,任他盯著,定定看他眼裏自己的倒影,一個鴉青的果子,跟其他果子別無二致,湊近看,像大樹的一粒乳頭。
幾秒後,他扭過頭去,留她在原地,恍惚想,被他吃掉的感覺也許不錯。
那天以後她開始用力生長,總是第一個醒來,在經絡裏灌滿新鮮漿液,采摘雨水,湊著小臉兒去曬太陽。她的臉被曬得紅撲撲的,探出纖細絨毛,心裏有什麼東西在慢慢鼓脹。一天一天,她變得越來越胖,汁水幾乎撐破表皮,被網住的糖分不甘心地往外擴張,繃得皮麵筋肉分明。
男孩兒再也沒有出現,她閉上眼睛,腦海裏全是他漂亮的脊骨,一張弓的弧度。
該走了,她當然知道,但她不甘心。她垂在樹梢上,枝丫被臃腫的軀體扯得老長,待一秒鍾都是多餘。
該走了,身邊的夥伴先後離開,她的臉比先前還要紅許多,幾乎滲出血來。思緒開始混亂,她第一次覺得孤單。枝頭空落落的,秋意越來越濃,已經九月了,農人忙於收割,十米開外的土地上,臨盆著她的死亡。
終於,她墜落下來,過於多汁的身體濺了小小的一攤,仿佛眼淚。時間膿一樣流淌。
過了好久好久,他從村莊那頭走來,輕盈姿態,經過她的時候,他停下來,看著那個被蟻群圍住的桃子,搖搖頭,說:“這麼好的果子,可惜了。”
她努力望向他的眼睛,用被蠶食得所剩無幾的意識想:“不可惜呀。”
一分五十秒上的西西弗斯
淩晨三點,她盤腿坐在黑暗裏聽歌,赤裸背部貼著牆麵,涼津津的觸覺。她習慣用一款極小眾的音樂軟件,因為她的讀者總是樂於關注她的任何社交賬號,連網易雲都有三百來個粉絲。她覺得聽歌是很私人的事情,她像一隻刺蝟,天性使然不願意把柔軟的腹部袒露出來。
那款軟件是她無意中發現的,或許因為曲庫版權太少,使用者數量相較於其他音樂軟件而言近乎沒有,她喜歡在一片空白裏安營紮寨的感覺。每天的推送隻有一首歌,今天是王菲的《守望麥田》,對於王菲的歌,她向來偏愛粵語一些,能聽個囫圇但又拎不清整體的語言,總給人一種神秘感,像盛夏街頭娉婷走過的女孩兒,覺得她熱豔大抵也有“永遠不會屬於自己”這種心理暗示的加持。
那首歌的風格有點類似於《白癡》。她在微博上看過《白癡》的現場,王菲穿一身正紅,黑色亮漆皮鞋,短發一絲不苟往後梳,左眼下方墜了一顆耀眼的淚,微醺似的搖曳在舞池中央。她覺得她太美了,用《朗讀者》裏的台詞表達就是,“她一生都成了那個片刻的信徒”。
《守望麥田》徐徐推進,王菲的嗓音在全然的黑暗裏顯得越發妖異。她閉上眼睛,把音量調大,歌聲如潮水一樣灌滿了耳朵。突然,在一分五十秒的音樂節點上,她聽見另一個聲音直戳戳地闖了進來,在完整的旋律裏顯得非常刺耳。是個男人的聲音,普通話,他在說:“有人嗎?”
她暫停音樂,打開微信界麵,刷新,並沒有任何人發來語音消息。空洞地盯著發亮的屏幕,十幾秒後,她清晰察覺到寒意像蛇一樣順著脊椎蜿蜒上來。
是歌裏的聲音。
莫名地,她壯著膽子把進度條拖到一分五十秒以前,再繼續播放。那個聲音果然還在,她的注意力高度集中後,男聲的特征比上一次更明朗,是一副年輕的嗓子,介於二十歲到三十歲之間,擲地有聲的三個字:“有人嗎?”
原來是不小心錄進去的雜音,她鬆了一口氣,旋即嗤笑自己的疑神疑鬼,笑了一會兒,覺得百無聊賴,困意窸窸窣窣冒出來。她拔掉耳機,把自己卷進了被褥裏。
第二天夜裏,宿舍熄了燈,她照例把平板電腦拿到床榻上,插上耳機,手指逐一劃過歌曲列表,她漫不經心地想起那個年輕的聲音。學校裏的大多數男生都帶有地方口音,要麼n和l不分,要麼把ang念成an,有的過於疲軟,有的偏公鴨嗓,有的含混不清仿佛卡了一口痰。那個聲音跟他們不同,發音標準,咬字清晰,帶點少年意味。
她喜歡捕捉這類音樂的不速之客,高中時聽好妹妹樂隊的《冬》,是現場版,秦昊開口的前幾秒,有男人懶洋洋問詢了一句:“是冬是吧?”濃鬱的京片子,讓人聯想起民國時倚在雕花憑欄上聽戲的貴公子。
她點開那首《守望麥田》,空靈的唱腔倒灌進耳朵裏,依然妖異。隻是這一次,她隱隱開始期待那個一分五十秒的節點。進度條很快迫近了,歌手聲音停歇的刹那間,熟悉的男人聲音響起:“又是你?我以為你不會來了。”
旋律在繼續,突如其來的訝異讓她微微張開了嘴,手指開始發抖,她再次撥弄進度條到一分五十秒,同樣的話語在耳畔炸開:“又是你?”
大概過了一個世紀那麼久,她才勉強接受了這首歌裏存在著一個男人這個荒誕的事實。不曉得曲子什麼時候播放完畢了,她設置的單曲播放,開頭的音樂繼續流淌,在郊區的夜晚使人的神誌格外清明。她沒頭沒腦地猜測,這一次,他會說些什麼?
一分五十秒,他說:“你可以在評論區打字,我能看見。”
換作別人,一定會直截了當地把軟件刪除,但她習慣了在生活中遭遇這類看起來有點古怪的事情,比如一個人去吃麥當勞,剛拿著麥香魚堡和辣翅出來,就被穿藍色工裝的陌生男人攔下了。他從上衣口袋裏掏出一張從貴州到昆明的火車票,說自己從外地來打工,被人騙了,三天沒有吃飯。她下意識地把手裏的吃食遞過去,他很自然地接過來,臉上的表情沒有發生任何變化,說“不夠吃”,然後把她的錢包拿過來,抽走了裏麵的一百塊錢。
這樣的事情經曆多了,她得出一個結論:對於一個喜歡在夜間獨自行動的小姑娘來說,沒有什麼不可能。
所以她想了想,在評論區打下一行字:“你所在的這個空間是什麼樣子?”
確認發送的下一秒,她就後悔了,真是個蠢問題。一個活在名為《守望麥田》歌裏的男人,他的世界能是什麼樣子?當然是一片麥田,說不定還有幾條溝渠、一片湖水,湖麵偶爾掠過幾隻水鳥。他吃在麥田,睡在麥田,長在麥田,死在麥田。
她沒有拖動進度條,想著要留給他一點時間思考,曲子像河水一樣推進,男人的聲音裏有掩蓋不住的欣喜和茫然:“是一座山,不算高,上麵長滿了樹。”他沒說具體是什麼樹,她也就懶得問。她的留言被風刮到山頂上,為了看到她寫的話,男人必須一次一次爬到山頂。他不可以在那裏停留太久,因為風速過快,山頂氣溫很低。他沒有名字,但她在心裏偷偷叫他西西弗斯。希臘神話裏,西西弗斯觸犯了諸神,諸神為了懲罰他,要求他把一塊巨石推上山頂。由於那巨石太重了,每每未到山頂就又滾下山去,前功盡棄,於是他就不斷重複,永無休止地做著這件事,他的生命就在這樣一件無效又無望的勞作當中慢慢消耗。
他是個樂天派的西西弗斯,對她的世界就像剛睜眼的牛犢一樣充滿好奇。她想過要編造一段華麗的人生,也許把斯嘉麗·約翰遜的日常照搬過來也說不定,但她又覺得沒必要對另一個平行空間裏的男人有任何隱瞞。他跟她遇到的所有人都不同,他們中間隔著一層玻璃壁罩,她隻需要把話說完,然後離開,就像一場虛偽的慈善。
如果將生活的豐盛程度用一個開區間表達,斯嘉麗在右邊,他的生活在左邊,那麼她就恰好在他靠右一點點的地方,也隻是一點點而已。她在陌生的城市念大學,不聽課,不參加社團活動,也沒什麼朋友,她習慣了一個人去百米開外的小吃街吃飯,一個人睡到下午一點,一個人吃特辣的牛油火鍋,一個人坐十三站的地鐵逛書店。跟家長為數不多的聯係,就是在每個月按時打生活費時,自從她能靠寫作養活自己後,這種聯係也逐漸稀少起來。
她沒什麼情緒波動,巧妙地避開了繁複的人際關係,仿佛活在真
空裏。
她一直在聽《守望麥田》,把自己的生活秩序剖白後,她開始跟那個活在一分五十秒上的男人聊一些瑣碎的東西,比如她有過一個糟糕的前男友,在一起之後才發現他沒有正式工作,對方在騙了她五千塊後消失無蹤。比如她是山城人氏,無辣不歡,沒有朋友的原因之一是沒人願意跟她每一餐都吃同樣的辣度。比如她喜歡用食物的名字給貓類命名,但其中她最喜歡的一隻貓叫月亮。
她告訴他唯一覺得自己特別的時候是在小學。放學途中,她看見一隻通體雪白的母雞,連小小的雞冠都是乳白色的,像一坨將化未化的奶油。長大後她才知道,原來動物也會得白化病。
他在那頭笑,笑聲從停頓到劇烈,百分之百的快樂。
她在耳機這頭聽他的聲音,腦海裏浮現出一捧滿天星,一下子打垮,變作好多好多螢火蟲。
她喜歡這種感覺,先前跟人網戀,對方告訴她,最好的感覺不過是兩個人都知道要跟彼此做愛,但不知道具體哪天會做。後來這段戀情在還沒有見麵的時候就戛然而止了,是她提出的分手。她不喜歡、不知道具體哪天會有做愛的感覺,在冗長的拖遝裏,一切還沒有開始,她就已經倦怠了。
而與西西弗斯,她可以一眼看到他們的結局,他們永遠不會做愛,而他永遠都在。她不是信奉柏拉圖精神戀愛的人,隻是孤獨,而他恰好也孤獨。
在她之前,《守望麥田》被播放了四十七次,隻有她留了下來,他告訴她,“你是一個特別的人”。她不知道這算不算告白,因為顧城和英子在火車上相遇,他遞過去的信上就寫著“你是一個特別的人”,她沒問,她知道他不知道顧城。
她還是一個人吃火鍋,點特辣鍋底,菜品來來去去就那幾樣:深水青蝦、生鮮鱔段、水牛毛肚、炒黃瓜片和土豆片,偶爾把青蝦換成蝦滑。都是需要把控火候及時撈起來的東西,燙鱔段的間隙,她會忙不迭地騰出手來給他打幾行字。
留言寫到兩百條的時候,評論區密密麻麻都是她的心事,像一個病入膏肓的瘋子,而他說過的那些話,仿佛冬夜裏哈出的白氣,轉瞬即逝。她決定告訴他“你也是一個特別的人”,她決定告訴他顧城。在對話框裏輸入那行字,發送,她的手指又開始發抖,像她第一次在這首歌裏聽到他的聲音一樣。
她關掉平板電腦,平躺下來,胸口在黑夜裏劇烈起伏。一整夜,她都沒有點亮平板電腦。
醒來時已經接近下午兩點,她等不及梳洗,蓬頭垢麵地拿過平板電腦,鼓起勇氣點開《守望麥田》。一分五十秒,他的聲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空落落的架子鼓和吉他聲,一弦一弦刺進她的左心室。
一天、兩天、三天,他徹底蒸發,再也沒有出現。她長達兩百條的留言掛在評論區,像囈語,又像夢魘。有很多次她都懷疑這一切是不是自己憑空捏造出來的,可能她太過孤單,分裂出了另一種人格。但她知道沒有,她記得那個男人的聲音,發音標準,咬字清晰,是在學校裏聽不到的聲音。
可能他不喜歡她說的話,又不曉得怎麼回絕,索性躲進了別的歌裏;可能他爬到山頂的時候太過激動,摔下來跌得粉身碎骨,死掉了;可能他是某個惡俗童話故事裏受巫婆詛咒的王子,隻有被別人喜歡才能消除詛咒。誰知道?
她最後一次點開《守望麥田》,目光停駐在一分五十秒節點之前的那句歌詞上:“深愛過誰,一天可抵上一歲。”